靖文二十七年,靖文皇帝御驾亲征,退强蛮,扩疆土,同年皇后诞下嫡子,名唤傅承平,全国赋税减半,以安生民。
秦家村。
秦大娘在地里打着谷,一摞摞的稻杆被丢到了田地上,地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衣衫灰扑扑的,手上有好几道划痕,她取了结实的稻杆,把这些都成摞扎好,有一些可以带回去晒,冬天的时候可以铺在炕上取暖。
日头很晒,秦大娘流了一身的汗,她到田埂上取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干了,她瞧见秦绪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动作,无名火气就上来了,抬手甩了她一肩膀。
“干活这么慢,饭都吃哪去了!”
她收回手,揉了揉自己掌心,这娃子,肩膀硬得跟什么似的,硌得她手心疼。
秦绪不回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干她的活去了。
“要命,我造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哑巴出来!”
秦绪已经习惯了她的大喊大叫,看秦大娘越是跳脚,她心里越是好受。
她想起了自己藏在家里的铜板,不知道会不会被秦小年发现拿去买糖葫芦,他这个人,最喜欢玩泥巴了。
太阳很烈,几乎每一日她都得在太阳底下晒着,小时候白嫩的脸蛋也被晒黑了些,只不过因她身体不太好,脸上没有血色,比起来就没那么黑。
也正因她身体不好,身上没几两肉,秦大娘便觉得养她浪费大米,从秦小年出生后,秦绪的伙食就改成了稀米粥,米粥水甚至没有秦小年喝的米汤浓稠。
她在地里干到了下午,后续的清理让秦大娘来,秦绪需要先回家烧水。
秦小年和小伙伴玩够了就回了家,在自己院子翘着腿等人回来。为了避免贼人进来,秦大娘每次出门都会把门锁上,然后打发秦小年出去玩,到时间回来就行。
“姐,我好饿。”
“等着。”
秦绪把门开了,家里没有铺地砖,直接是土屋子,一直到卧房部分才奢侈地铺了地砖,卧房的地上都是秦小年的玩具,多是他捡回来的小玩意,比较贵重的就是十文钱买回来的旧木马。
秦小年难得在她旁边绕,一口一个姐姐,“姐,小宝他们都去买零嘴了。”
“哦。”
秦绪拿了打火石过来,先把松针引燃了,放进了烧火坑内,紧接着又放了柴火,火苗越窜越高,锅里的水开始有了泡泡。
“姐姐,我也想吃糖葫芦,你可以买给我吗?”
“求你娘去。”
秦小年想了一下画面,打了个哆嗦,“不成,娘会打我。”
“她只会揍我。”
“真的吗?”
秦绪没有回复,过了一会秦立就回来了,他在码头干着卸货的营生,每天都能领到几个铜板,今天他心情显然不错,一回来就抱着秦小年亲了一口。
秦绪一个人依旧坐在灶坑前,没有人理会。
吃饭期间,秦小年实在嘴馋,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小声开口道:“娘,我想买糖葫芦。”
秦大娘一听就放下了筷子,往秦小年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成天想有的没的,咱家哪有闲钱。”
“不是前日才卖了果子吗,姐姐说我们家挣了钱,是够的。”
秦大娘拍了桌,“就知道吃!”她转头就去抓秦绪的耳朵了,“小崽子想吃就直说,成天撺掇你弟弟,你有本事就自己挣钱去,别在家赖着!”
“我没有。”秦绪两手使劲掰开她的手指,耳朵被拉得几乎要掉下来,她的手臂细得跟竹竿一样,两只手合起来还没有秦大娘一个前臂粗。
秦立也不开口,免得惹自己一身不痛快,秦小年更是吓得不敢动弹。
秦绪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抓了桌上的筷子猛地捅向秦大娘的肚子,力道不算特别大,但也足以令她松手。
“好啊你!”秦大娘抓了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走,高高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脸很快肿了起来,秦绪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鲜血从耳道流了出来。
秦绪忘记了反抗,耳朵的痛意直钻脑门,她抓着自己的头发,跌坐在地上,不该有的声音都传入了脑海,说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称呼,右耳仿佛置于闹市,左耳却寂寂无声。
“晦气。”
秦大娘看到血也愣了一会,但仅仅是停止打人而已,也没想着去看她的耳朵。
秦立把人拉到了一边,盛了一瓢水给她,还给了她一块布,“自己在这呆着,别惹你娘。”
“祁……祁……”
她握着布捂在自己左耳,稀释后的血水淋得她整个袖子都脏了。她握着水缸边缘,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左眼,充血的眼睛就像一只恶魔潜伏着。
秦绪歪了一下头,手指渐渐收紧,水缸晃动了一下,倒影也跟着起了波澜,她看得很清楚,倒影在水里笑。
被铁链束缚的情景依稀在昨日,瘦得如枯骨的手竟震碎了水缸,巨大的破裂声将外间吃饭的几个人招来了。
“你这死丫头,撒什么泼!”
秦绪背对着他们,背抖得厉害,“不应该,不应该。”
秦立上前拨了她的肩膀,“绪儿,你回房去,出气就完了。”
“气?你们配吗?”秦绪忽然回身,将三个人吓得够呛,秦小年更是见了鬼一样。
“恶鬼!恶鬼吃人了!”
秦绪笑着蹲了下来,脖子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骨节咔咔作响,她捡了一块碎片在手里。
干瘪的手臂看起来是划不出什么来了,她揭开了自己的领口,手下毫不留情地划了下去。
她皱着眉,嘴上却在笑,“呵呵哈哈哈哈——”
秦大娘被她笑得心慌,躲在了秦立身后,“她、她疯了吧。”
“疯了,你们逼的。”
秦绪把血液都逼到了手臂,剑体一显露,三个人就急着往外跑,秦小年被落在了后面,被门槛给绊了,脑袋狠狠地磕到了地板,磕破了脑门。
秦立眼看着要跑出家门了,大门却忽然紧闭,秦绪横着剑挡住了去路。
剑身全都是血,秦绪摇了摇头,“不应该啊,不应该。”
两个人跌坐在地上,麻溜地跪了,一个劲磕头,“绪儿给你,我们不追究了,不追究,你放过我们。”
秦绪一剑砍了他的脑袋,秦大娘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剑就削了她一只耳朵。
“啊——”
她的嗓门极大,秦绪就割破了她的喉咙。
“绪、绪儿……”
“求饶啊,我可得谢谢你,起码让我记起了一个名字。”
秦大娘恐慌地捂着自己脖子,试图让血液不再流,奈何掌心也包不住了,跪的地方一个血泊。
“作为报答,我给你一个痛快!”
秦绪抬起剑从她的胸膛穿了出去,厚厚的背也被刺透,剑上的血液已经分不清了。不知道哪个是实体,哪个又是死者的血。
收回来的稻杆被她搬到了房内,用打火石一打,火很容易就点燃了,四处都泼了菜油和烧酒,整间屋子瞬间变成火海。
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呼喊声才逃了出去,当着邻居的面倒在血泊里。
“快救人!”
“救火了!”
整条街的人都来了,费了好大功夫才将火扑灭,三具尸体都还没被烧焦,伤口还看得清楚,秦绪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阿祁。”
“祁儿。”
“老不死的。”
“世子。”
“陛下。”
醒来是在县衙,周边一个医师在扎针,看到她醒显然松了口气,“醒了就好。”
“他们呢?”
“等会大人会来见你。”
宋祁在床上等了有一会,医师退后就迎来了县令,旁边还跟着一个仵作。
“秦绪,本官问你,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叫宋祁。”
“你是秦绪,本县人士,你父叫秦立。”
“他们怎么样了?”
“去世了。”
宋祁把目光看向仵作,“怎么死的?”
长胡子的仵作看向县令,得到了许可,“三名死者皆为利剑所伤,大火是在人死后才烧起来的。”
“本官问你,是否看到有人闯进?贼人是何模样?”
宋祁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左耳,她的食指堵住了右耳,摇了摇头问道:“你再说一遍。”
“本官问你,是否看清贼人?”
宋祁迷茫地抬头,“我的耳朵……怎么了?”
“你去看看。”
仵作捏着她的耳垂,往耳道看了进去,还有些血痂没有清理干净,“大人,是外力重击所致。”
“左耳……聋了……是吗?”
宋祁仰头看着床顶,眼泪从眼角滑落,“大人离开吧,我不知道。”
“若是想起什么,及时报与县衙知道。”
宋祁没有理会,等人出去,房内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自己的手,笑了,“天真。”
她揭开自己的领口,上面的疤痕已经长好了,她穿着一件单衣就下了床,一路跟到县衙办公处。
她深知自己的优势,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有谁相信是这么一个瘦弱小孩一手制造的惨案呢,更何况连凶器都没找到,更是无从追查。
她敲了敲门,“求见大人。”
“进来。”
“我想离开这里,能不能给我路引?”
“你要离开?案子还未明了。”
宋祁指了指自己脑袋,“大人,我只有八岁,又聋了一只耳朵,帮不了什么。”她又揭开了自己领口,“这里,再狠一点就是心肺。”
“恩怨是非与我无关,我只想离开。”
“你想去哪?”
“一百里外,有何城镇?”
“三元镇。”
……
宋祁得到了一些盘缠,但十几日的奔波,口袋里已经空了,她走在街上,在一个烤饼摊子前停了下来,它的香味比窝头好多了,她偷偷吞了口水,一边攥着仅存的一个铜板。
“能不能……卖我一半?”
摊主看了她窘迫的模样,没有答应,“小孩子去别处玩。”
“请你。”
宋祁摊开了手心的铜板,“我有钱的。”
“一个铜板也不够,一口要不要?要就切给你。”
“不、请你,给我一半。”
两个人纠缠着,后面来的一个富家子直接付了钱,“给她,别碍着本公子。”
宋祁拿到了热乎的烤饼,香味直冲鼻间,“谢谢。”
她把一个铜板交了出去,拿着饼坐在了别人的台阶上,两日才可进食一顿,她饿极了,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
大块的烤饼很脆,顺着食道而下,刮伤了她的胃,一开始她还不觉,吃了半个下去,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烤饼滚到了地上,她捂着肚子打滚,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血液还在不停地呕,一地狼籍。
“嘿,你这是讹我,快离开,不然我报官了啊。”
“啊——”
她的手指紧紧抠着石阶,指尖都有了血,“不、不是。”
她蜷缩成了一团,迎来了许多人围观,“不、不是——”
她一直重复着,摊主也看不下去了,“是你这里有病是吧?”
“嗯。”
“算了,算你走运。”
摊主把她扶了起来,让她坐阶梯上,“我去请郎中。”
“谢、谢谢。”
郎中匆匆忙忙赶到,上来就扎了针,很快就让人安定了下来,“这孩子得吃药啊。”
“这不是我家孩子,你看她有没有钱吃药。”
“不用了,谢谢。”宋祁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半日就这么过了,醒来胃还有些痛,她按了按腹部,去找地方落脚。
城郊有一间旧庙,进去之后可以看到供桌上还摆着新鲜的贡品,里面供奉的是一位持枪大将。
宋祁伸手触摸着刻痕,“刻,石刻……”
下雨了,有行脚商到此避雨,拿出了他们的干粮和烧酒,香味充满整座庙宇。
见宋祁衣衫褴褛,一人道:“小鬼,过来。”
宋祁只是定定看他,没有回应。
一个馒头被丢了过来,馒头从纸袋里脱出,沾染了地上的尘土。
这几日来头一回看到软软的食物,说不馋是假的,她探手过去,掰掉了脏的皮,而后便将它放进了口中。
“多谢。”
雨声渐大,人们谈话的声音也随之加大,宋祁却只是坐在蒲团上,眼神没有聚焦,只能照见深邃的黑,她仿佛处在自己的世界中,与一切隔离了。
这样空洞又迷茫的眼神,放在一个孩子身上是极其突兀的,甚至让人害怕。
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宋祁识趣地离开了,即便在深夜。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为谁流下潇湘去。”
“为谁?”
念完词,宋祁陷入了沉默,奇怪的感觉,有谁能轻易牵动自己的心绪。
近来的记忆都是破碎的,一个完整的影像都没有,不知道宋祁该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宋祁从何而来。
玉泉村的村尾处住着一个石匠,皮肤黝黑,有着很深的皱纹,家里的摆件家具大多是石头所制,但却不如他的作品一般精致,纹理都比较粗糙,他家的院子里也都摆着石料,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来。
宋祁隔着篱笆看他凿石,看的时间久了,那石匠忍不住出来了,语气并不好。
“你到底要做什么?”
“拜师。”
“我不收徒。”
“下人呢?”
“没钱。”
吃了个闭门羹,宋祁并不气馁,瞧这天色,找了个地方将就一晚,第二日便又来了。
石匠拉了个板车准备去采石场,宋祁便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采石场,石匠也未曾理过她。
采石场分为两区,一个是正在开采区,一个是存放石头的地方,石匠站在石堆中间,仔细挑选着。
宋祁站在一旁,原先没有任何行动,忽然间她伸手指了埋着的一块,“它,最好。”
她指的是一块纹理细腻的大青石,石匠看了一眼,道:“学过?”
“好像,看过。”记忆里家里应该有很多玉石。
“眼界真高,普通人用不起。”
石匠说完转头又去挑选了,宋祁这下便彻底噤了声。
采石的动静大,都是炸药炸出来的,因而离村子有一段距离。
石头搬上车,宋祁就主动扶上了车把。
“为什么跟着?”
“为了活着。”
石匠仔细端详了宋祁的脸,“看你这样的,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很简单。”
“不喜欢。”
“为了活着,人怎么能按自己的心意来做事,你没得选。”
宋祁的回复依旧简洁,“有。”
她只将石头推到门口便停下了,站在门外道:“我不会放弃。”
“随便。”
站在外面一会儿,宋祁脸色忽变,扶着篱笆抓紧离开了石匠家,入了林子。
连日来只靠浆果饱腹,现在只觉得胃绞痛得很,她倚着树,背佝偻着,手指深深插进了泥土里。
发丝夹着汗粘在一处,贴着头皮,衣衫也早已被石头勾破,原先穿的就只是灰布,这下更像个乞丐了。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小心翼翼守护的人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对于宋祁而言,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应当是深夜,不需要为了生计烦恼。
月光照在水面上,平静得很,她解了发带,褪去衣服下了水。冷水浸润了肌肤,从七窍而入,凉了心,凉了血,凉了思绪。
衣服也被她带到水下漂洗,从水中出来,衣服湿答答的在滴水,她捡了些树枝,拿出火折子点了个火堆取暖,火光在她的眼中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