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屠努大军退回城内,半个月后雪终是停了,荆州城外又响起战鼓,覆满霜华的大地染上一层又一层血色,躺在地上的残军嘴里发出虚弱□□声,呼啸地北风吹得萧瑟,还未消融的雪和疾风混着血腥,残破血衣和溃败战甲裹上严霜。
潮汐般的大军再次退回营地,祁军主将柳如是拖着长枪,插入雪地,这一仗是这几个月来败得最惨烈的一场,萧屿和高西宏领着大军前来支援。
吃了败仗的柳如是颓废不堪,一人坐在雪地里,萧屿手里拿着一碗热酒,“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天气对我们来说本就难熬,你何必自责,下一场再打回来。”
柳如是抓了一把雪,拳头又狠狠的落在雪地上,声音里带着呜咽,“是我策略出了问题,仗着自己打了几场胜仗就骄傲自大,不把敌军放眼里,若不是我一意孤行,兄弟们也不会战死。”
柳如是跟着司马良冀无一败仗,确实有些过于膨胀,萧屿也看在眼里,但是也没说什么,这战按照柳如是猛攻的打法也不是全然不行。
所以在他执意带领一队人马从侧面突袭时,萧屿并未阻拦,若非要纠错说到底那就是他这个主帅的错,在这几个月里他看得出来柳如是和高西宏越战越勇,越打越亢奋,便是在交战中找到自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萧屿只道:“战场上多的是始料不及的变故,主将更要随机应变做出决策,今次是你败了,也是我败了,但是打败仗并不可怕,怕的是不敢打败仗,你自己好好想吧,想好了再来找我。”
萧屿把那碗酒放在雪地上,朝他背部拍了两下。
他们行军出来快有半年了,说好祁都下雪他就回去了,而今西北已经下了一场又一场雪,也不知祁都怎么样了,自打负伤以来好几个月没再给祁都写信,心里暗想要尽管打完这场仗,赶回都城过个年也好。
尘起从荆州刚回来,入了军帐,时七给萧屿热着酒。
“回来了。”萧屿和时七主仆二人倒是镇定。
尘起被冻坏了,搓着手坐到炭炉边,时七贴心地给他奉上一杯热酒,“先喝杯热酒,暖暖身。”
尘起饮下之后觉得身子暖和多了,便给萧屿述着荆州打探来的情报。
他一入城后没几日便联系上了鸱鸢,通过鸱鸢得知边屠努荆州城内的布防,粮仓位置以及边屠努军帐位置。这对接下来的仗无疑是突破性。
“眼下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尘起也不绕弯子,“主子明说,我都能办。”
我都能办,办成与联系内线之事尘起内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确实如此,萧屿对他也更是看重,这把利刃是当之无愧的。
萧屿还未说,军帐外便有士兵传报,“主帅,柳将军求见。”
“进来吧。”
柳如是手里拿着那只酒碗,萧屿扫视他一眼,示意他落坐,“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将军要降职撤兵我都毫无怨言。”柳如是垂着头,丧气极了。
“那你还是没明白,我即不降你职,也不撤你的兵。”
“将军!”柳如是感激道,眼眶都红了。
“我要你与我一同做个局。”
“做局?”柳如是不明白。
“没错,一个诱敌的局。”酒杯在萧屿手心里打转。
柳如是也猜不透他具体要做什么局,别说是诱敌,就算让他去赴汤蹈火也乐意至极,“将军尽管吩咐,我就算是死也要做成这局。”
“那倒不用,你只管带着你的兵出营前往荆州城后方。”
“要从后方突袭?”柳如是疑惑道,祁军刚受了败仗,又从后方进攻,确实能给羌芜来个措手不及。
“障眼法而已,不要你打,离了营地三十里后再折回便可。”萧屿看着他。
“不打?溜一圈就回来,这是何意。”
“我自有我的缘由,你只要带兵出去走一趟再回来,你吃败仗这事我能给你也能给三军一个交代。”
柳如是越来越听不懂了,还要给他交代,他没交代就不错了,主帅还要给他交代。
但见萧屿没有再要说的意思,他也不便再问,他信就是。
萧屿思索着,冷不丁问道:“今日是何日?”
屋内三人望着他,时七道:“再有三日便是腊月了。”
萧屿再去拿酒壶,发觉酒壶已经空了,睨着时七,时七感受到他眼神里的寒意,连忙解释:“这月分给咱的份都喝完了,这是最后一壶。”
萧屿无奈叹了口气,转而望着柳如是,柳如是心领神会,“我,我那还有两壶,我让人送来。”
“说好了,我可没跟你要啊。”萧屿厚着脸皮,他是没说要,不过就他那样跟直接要有何区别。
柳如是走了之后,萧屿又见了高西宏,时七心里想着,这主子拿着柳如是的酒给高西宏做人情,这算是给他玩明白了。
没过多久高西宏也离了帐,尘起往前挪了位置,发出疑问。
“主子可是要用柳将军做饵诱出细作。”
萧屿朝他瞟了一眼,“是该做个了结了。”
时七主动请缨,“那我去看看高将军那边有何要帮忙的。”
“是要再派人盯着,但你们两个太扎眼了,等夜里再去。”
柳如是领着五千人就往西行,这让各营主将都心生不解,萧屿只说趁着羌芜松懈之时,要派人进行突袭,柳如是自动请缨,也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机会。
“出兵出的如此之急?”裴易不解道。
萧屿却不以为然,“急?羌芜几次三番突袭我军之时,不也是出其不意。”
裴易点头默认不再说话。
“这仗从入秋来就多亏仰仗聂将军和裴将军支援,荆州疆土收复二位功不可没,等班师回朝那日,我定会向陛下给二位请功。”
“那是我等该做的。”聂风和裴易异口同声道。
裴易又道:“那柳将军突袭,只有五千人,可要派人去接应。”
“自然是要,不过一时不能出动太多人,我已经安排三营的去了。裴将军可有何见解?”萧屿审视着他,裴易不知为何心里被看得发毛,总觉得萧屿眼神里充满着挑衅,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没,没有,萧将军足智多谋,统领有方,末将只任凭差遣。”
夜幕将至,军营只剩下守夜巡逻的哨兵,巡逻的都是高西宏早已调换的人,一直到丑时也未曾有任何动静,高西宏寻思着细作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了,就在这时,前方军营西门处传来情报,高西宏立马带着人过去。
一到西门见着身穿夜行衣的人正被守门的拦下,高西宏厉声道:“何人擅自出营?”
未等到任何回答,高西宏上前命令道:“转过头来。”
只见身着夜行衣之人正是裴易,高西宏面露惊诧之色,“裴将军?这么晚这副打扮是要做甚么去?”
身后传来萧屿的声音,身后跟着尘起和各营主将,“自然是去通风报信了。”
高西宏眼神无措,看看萧屿又看看裴易,“报什么信?”
不等萧屿回答,尘起一声令下,“拿下。”
窜出的士兵上前把刀架在他脖颈之上,裴易比萧屿想像的要冷静,没有任何反抗,被押回主帐后,萧屿坐在上位,诸将领两边落坐,裴易跪在下面。
聂风忍不住道:“萧将军,此举何为啊?”
萧屿撑起左膝,语气里含有质问,“聂将军,这裴易是跟了您几年了?八年?”
聂风心里默算时间,“九年了。”
萧屿语气阴阳,“那聂将军防备之心还是不足,一个细作待在身边九年,竟然是一点异象都察觉不出,还放任其管制一营军队,好在聊城没被边屠努没入囊中,不然将军可是大祁都千古罪人了。”
聂风也没了往日的沉稳,躁动着拍了桌子,“萧将军,我敬你少年英勇,将才之能,我服你,但不代表可以随意侮辱我们这些老将,你今夜拿了我的人,倒是给个交代。”
萧屿沉稳道,“聂将军别急,先听听裴将军怎么说?”
“夜半三更,裴将军穿成这样,不是去递消息又是去干什么呢?”
见裴易不说话,萧屿也很有耐心,“你不说,那就听我说。”
“从聊城开始,第一次天狼道伏击边屠努之时,为何偏偏这一次边屠努没来,来的是阿木于,当时我就觉得事出有因,可尽管审问了阿木于,他都没有吐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们聊城之内有人给羌芜通信。再到大燕山北部,边屠努派出刺客精准伏击营地,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再者前些日子司马大将军主帐再次被袭,我就怀疑这个人一定就在咱们当中,能够给到敌军精细准确的军事密报,除了诸位将领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有这个能耐。”
“即便如将军所说,那凭什么就认为是裴易做的。”聂风对萧屿的凭空猜测感到不可置信,质问着。
彼时也有其他人发出同样的声音。
“是啊,是啊。”
“裴将军一直都是身先士卒,厉兵秣马,怎么会是细作呢,若是细作,何必等到今日,找个四下无人的夜晚,一把火点了我们军营便是。”
萧屿凝着裴易,从他被俘一直到此刻,都是一言不发,“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你觉得你不说话装哑巴,这事就能解决?你同阿木于是一样的,自知被俘便再无退路可退,只有一死,所幸你什么都不说,是这样吧?”
裴易抬了头,对萧屿轻蔑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就在我们到了聊城之后,边屠努第一次攻城时,你听到聂将军说走漏风声时,水袋便掉了,你说你昨夜酒喝多了,听起来倒是一个好借口,没有破绽。”
聂风仍是一头雾水,“一个水袋掉了能说明什么?”
“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不过人在说谎时便想把别人注意力引到别的地方,你说不影响你拉弓,我便知道裴将军射艺不差,那是我第一次见裴将军射箭,拿弓的姿势也有些不同。旁人可能看不大出来,你握弓左手的拇指是没有压下去的,而正常人握弓拇指都会压下去。”
“羌芜有一种弓,为了减少弓箭手长时间握弓的疲劳,在弓背后设计凸起的部位让拇指能够得到更大的张力,可后来随着弓箭的演变,这种弓并不常在战场上出现,而有的人自小用惯了便行成一个习惯,这种弓现在已经不常见,可我幼时就对弓箭颇有研究,恰巧对裴将军多留意了几分。”
裴易说酒喝多了手软导致水袋没拿稳,可后又说不影响自己拉弓,确实,之后敌军攻城抗敌时,他拉弓丝毫不受影响,试问连弓都能拉起,却拿不住一个水袋不是自相矛盾?当即萧屿并没有多想,不过留意了下,再从之后种种联系一起,便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裴将军若觉得我说的这些不足以证明你的身份,”萧屿起身走到裴易前面,用贴身短刀划破裴易胸前的衣裳,一道狼牙图文映入眼帘,“大燕山北部时,羌芜刺客夜袭营地,我从他们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图腾,裴将军还要我继续吗?或者你的名字本就不叫裴易。”
聂风此时已经瞠目结舌,想到跟在自己身边九年的人既然是羌芜细作自己却毫无察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害怕又可笑的事情。
裴易不得不佩服萧屿敏锐和细微的洞察力,说:“边屠努没说错,你果然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在大燕山的时候就不该让你有机会活着回来,这就是我最后悔的事。”
“那你在军营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何不动手呢?”萧屿打量着他。
“没了萧长凌,还会有别的主将,你虽然是个强劲的对手,可比起对付你,我的目标更是整个祁军。”
是啊,没了萧长凌还会不断有新的主将带领讨伐军队西行,他要做的就是潜伏在内,寻找机会,不断在战争中重创大军。
不然他潜伏在聊城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你,那你到底是羌芜还是大祁人?”聂风咬牙切齿问道,被信任的人背叛着实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此时他心乱如麻。
裴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大祁人生的,身上流的是大祁的血液,他是在那半月坊地下格斗场里被人买走的,从小便是由羌芜人抚养长大训练而成,他只听命于羌芜,为羌芜做着出卖国人之事,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此刻裴易也陷入沉思。
“不论你是汉人生的,还是羌芜生的,阻碍我们的就是敌人。”萧屿冷厉声道。
“既然你承认了你的身份,那就按照对待细作对手段处置了吧。”
一直未说话的高西宏开口,“他身上有很多秘密,不再审审吗?”
萧屿没打算再审,他此刻不想花不必要的时间在一个弃子身上,能审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他要的,而对他有用地东西他都拿到了,接下来真正的反击到了。
“你要审就审吧,人交给你处置。”
他又看向聂风,觉得还是应该问下他的意见,毕竟这是他的人,“聂将军没意见吧?”
聂风摇了摇头,“将军拿主意吧。”
裴易在他身边待了九年,萧屿没有怀疑他已经很给足面子了。
高西宏审了一天一夜,倒也没审出多有用的信息,无非就是如何把消息传递给边屠努,又是如何从边屠努那里接收命令的,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萧屿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此,剩余的时间他要重新部署,安排作战。
柳如是带领的军队一直朝西行,已经过了三十里,按照萧屿的计划,离开营地三十里便再去折回,可现在他又改变主意了,让大军驻扎在此,等待命令,他要尽快攻下荆州,至少在年关之前,不止是为着答应沈轻那句“等都城下雪,我便回来。”
看这天气,若再耗下去,大雪再次覆满西北,那么祁都也好,幽州也罢,官道恐怕会被大雪封住,那么补给的军粮和淄重进不来,这几万大军只能折返聊城耗着,聊城历年来都是最贫瘠困苦之地。
聊城产的粮食就足足只够聊城百姓和军队吃一年,糟糕的时候还要从外地买粮食,若军粮补给不上,师老民困,将士们吃不饱,饿着肚子打仗,迟早不攻自破。
彼时已经是腊月初五,近几日风也比以往更大,边屠努自从重创司马良冀后,再次击溃柳如是带领的军队,荆州士气大涨。
到头了,这顺天顺地的边屠努,该覆灭了。
这一次,他要犁霆扫穴。
作者有话要说:1、下一章预告,看我们萧大将军八百里雪地疾行回都赴约~~
2、明日加更,更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