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芙蕾雅来到贾斯敏修女院已经有一周，逐渐习惯了这里平静的进修生活。

今天的教室似乎特别喧闹。教室中心的课桌上摆放着一副象棋，对弈的两位是骑士团的成员。芙蕾雅、我、夏莉等其他学生们围绕着棋盘周围关注着战况。今天的进修内容就是学习象棋规则，并且彼此切磋。尽管教室里还有好几副象棋可供游戏，但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盘棋局所吸引。

“将军。”

一名银发赤眸的少年执白棋，他将自己的王后在骑士的掩护下，挪动到了黑方国王的面前。对此，他的对手不得不做出应对——将国王往旁边挪动了一步。然而，这样的挣扎是徒劳的。随着银发少年继续挪动王后，黑王陷入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将死。”

银发少年发出胜利宣言，周围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叹——

“泰勒大公储又赢了……”

“已经是十三连胜了？”

“不管是宫廷骑士还是修女，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吗？”

“无论是外貌、棋艺，还是出身，泰勒大公储跟我们都不在一个层次……”

泰勒大公储所向披靡的气势令宫廷骑士们嫉妒不已，修女们则纷纷投来爱慕的目光——

“大公储殿下实在是太帅了！”

“殿下刚刚难道在看我吗？”

“明明是在看我！”

眼前的泰勒大公储是一位银发红眸、剑眉星目、身材高挑的少年。相比于帅气，少年的英气更为凌人——难怪会这么受女孩子欢迎。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芙蕾雅和夏莉，她们同样是一脸仰慕的神情——芙蕾雅和夏莉喜欢这样子的男生吗？泰勒大公储真是令人艳羡呢。

“让我来试试！”

新的挑战者出现了！又一名宫廷骑士坐到了泰勒大公储的对面，双方重新摆放好棋子，开始了新的对弈。泰勒大公储能一如既往的取胜吗？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

“泰勒大公储这次的开局不太一样！”

“黑棋要这样应对吗？我觉得走骑士更好。”

“换做我的话，还是会以士兵为屏障，重新组织进攻。”

咦？泰勒大公储的这个布局，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注视着棋盘，一段似乎不属于我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

这是一个狭小的、阴冷的、破旧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几个书柜和一张小床。书柜中塞满了数不清的书籍，地板上，杂乱的散落着书本、各种类型的棋盘和棋子。房间的正中央，一名年纪看上去非常小的女孩端坐在地板上。而那小小的、落寞的身影前，摆放着一副象棋。此时，女孩一边摆弄着棋子，一边与自己对话。

“如果白方开局这么走的话……”

“似乎会损失一枚士兵呢……”

“但这样下去，黑方会占优吗？”

“黑方是无法维持优势的……”

这是属于我的记忆。所以，这个孩子其实就是我自己吗？

“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

“可是，黑棋即使这么应对也是徒劳。”

“之后的变化……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对了，爷爷留下的棋谱里也许会有答案……”

女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向书架。在另一个世界里，女孩就是这样度过童年的——每天重复着阅读、思考、与自己对弈，这样平凡乏味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个女孩是我——另一个世界的我自己。喜欢阅读这一点，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是一样的呢。回忆中的女孩所经历的一切，实实在在地曾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但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在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中，象棋的规则竟然是一样的。

很快，女孩在棋谱中找到了答案。

“这本书果然记载着这样的开局！”

“虽然很勉强，但这已经是这种局面下黑棋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所以，黑棋现在的应对将是——”

“主教——B7！”

我说出了声。

嗯？

耳旁嘈杂的议论声突然沉寂下来，破旧阴冷的房间、年幼的孩子突然在脑海中消失了。眼前，对弈的两人、芙蕾雅、夏莉以及其他同学纷纷惊讶地看向了我。遭了，我竟然跟随着回忆中的自己，将黑方的应招说了出来！

“抱歉！我实在是太失礼了！”

我连忙低头道歉：

“双方精彩的对弈……让我走神了，真的非常抱歉，请大家务必当作没听到……”

“哼，平民就是不懂礼数。”

“艾法小姐竟然会下棋！真想和她来上一局！”

“只是来一局那么简单？你怕不是另有所图。”

“喂喂，这种事情不需要说出来吧？”

同学们又开始议论起来，而身边的芙蕾雅和夏莉则悄悄地问我：

“小艾法，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下棋的呀？”

“艾法竟然会下棋吗？一会儿我们也切磋一下！尽管我现在还不太会。”

芙蕾雅说的没错，我们这样的平民以前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象棋这种事物。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向芙蕾雅和夏莉投去尴尬的笑容。

“各位，请安静。现在是关键时刻。”

泰勒大公储的声音让同学们平息了下来。没过多久，他再次宣告胜利：

“将死。”

胜负已分，泰勒大公储毫无悬念的再次取胜，骑士和修女们又躁动起来，惊呼声、赞叹声不绝于耳。泰勒大公储对于这样的胜利似乎毫不意外，他非常平静地看向了我：

“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第一天我就做过自我介绍，但我实在不指望泰勒大公储能记住我这样的平民修女。

“我叫艾法，大公储殿下……”

“艾法小姐，我原谅你刚才的无礼举动。”

“谢谢大公储殿下……您真是仁慈。”

“不过……”

“不过？”

“我原谅了你，并不代表对你没有处罚——请坐下与我对弈一局。”

“大公储殿下，对弈就是您所谓的惩罚吗？”

“在棋盘上尽情羞辱你，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可是，我并不会象棋。”

“艾法小姐，你知道欺骗王族是什么后果吗？”

我的失礼举动竟然激起了泰勒大公储的胜负心，更准确的说，是施虐心。夏莉看到了我有些为难的表情，悄悄地对我说道：

“艾法请放心，大公储殿下是非常有骑士风度的人。对于漂亮女孩子，殿下是不会忍心赶尽杀绝的。”

“谢谢你为我打气，夏莉。”

我一边道谢，一边忐忑地坐到了泰勒大公储的对面。

“区区一个平民，竟然敢坐在大公储殿下面前！”

“真希望与殿下对弈的人是我……”

修女们嫉妒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愿意与她们心爱的大公储下棋。可以的话，我愿意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交换。如坐针毡——能够非常恰当的形容我现在的处境。不过，夏莉和芙蕾雅鼓励我的声音，多少给了我一些勇气。

“艾法，加油！”

“小艾法，加油哦！不要输给大公储殿下！”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始整理棋子。

“那么，泰勒大公储，请您手下留情……”

“艾法小姐，我拒绝你的请求。”

“抱歉，大公储殿下？”

“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不会手下留情。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更能激发我的斗志。请记住，哪怕只剩下国王这最后一枚棋子，我也不允许你投子认负。”

“竟然有这样的规则……”

这跟夏莉说的明明不一样！我吃惊的看向了夏莉，而她笑着对我吐了吐舌头——真可爱。但是，想到自己竟然被夏莉摆了一道，还是有一些生气。

“这只是一场对弈，除了禁止投降以外，没有任何额外条件，所以请不要有所保留。”

“遵命……”

“考虑到你是女士，请你执白先行。”

“是，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公储殿下……”

“嗯，请开始吧，艾法小姐。”

既然泰勒大公储这么说，那么我也得拿出些真本事才行。我想想……嗯，我记得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对于这个开局是非常拿手的：

士兵，前往C4！

英国式开局——这是一种极为多变的封闭式开局，即使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我也不敢说掌握了全部变化场景。但是，英国式开局的多变性正是我为之着迷的地方。泰勒大公储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开局，不过他惊讶的表情很快就平静下来，并做出了沉着冷静的应对。

士兵——E5。

哦，泰勒大公储要这样应对吗？这样子下去的话，会演变为反向的西西里开局。这种场景下，黑方任何失算都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在此之后的大多数变化我都谙熟于心。王车易位后，只要以骑士牵制黑方的兵链，并将城堡重叠来攻击黑方的后翼……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回合中，泰勒大公储只能勉强抵御我的攻势，黑棋那脆弱的防线被我不断地调动、撕扯。到了中盘的时候，我已经取得了三枚士兵的兵力优势。

“泰勒大公储……请问还要继续吗？”

“嗯……”

泰勒大公储的脸色不太好看。换作一般情况下，黑方胜机渺茫，认输是理性的判断。可是，大公储殿下跟我约定过不允许投子认负。无奈之下，棋局只得继续进行。

又过去了二十个回合，随着我将一枚士兵升变为王后，泰勒大公储已经彻底失去取胜的机会。最终，胜负已分——

“将死。”

棋局结束。身边一片寂静，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大公储殿下，现在还想对我施虐吗？我竭力隐藏自己的笑容，对面的泰勒大公储则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输了……”

这时，围观的同学们终于爆发出惊叹声——

“没想到艾法小姐竟然赢了！”

“阻止泰勒大公储连胜的人，竟然是个修女！”

“你还是别想着和艾法小姐切磋了，双方的棋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别说了，我会努力提升自己的……”

“哼，区区一个平民，刚刚不过是侥幸吧？”

这时的芙蕾雅已经跑到了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开始庆祝起来：

“小艾法，恭喜你！”

“芙蕾雅，谢谢！”

“小艾法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到现在还没摸清规则呢！”

“有我在，芙蕾雅很快就能学会的！”

我们俩牵着手，快乐地跳跃起来。这时，我看向了夏莉，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她。没想到——

“啧！真没想到你能赢！不过恭喜你！”

夏莉这样说道，表情和其他修女们一样，非常不悦的样子，毕竟自己的心上人输给了我——但是这傲娇、不悦的表情还是很可爱。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夏莉的手，将她拉了过来。

“夏莉、芙蕾雅，感谢你们为我加油。我想将这场胜利献给你们！”

“不用谢，小艾法。”

“不客气……”

夏莉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们三人开始像小孩子一样拉着手、转着圈、跳跃着庆祝。但是，没多久我就气喘吁吁：

“抱歉……停下！我跳不动了……”

“小艾法真是的……”

“艾法，尝试用腹部来呼吸……”

我大口喘着粗气，夏莉轻抚我的背部，试图帮我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我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抱歉，打扰你们。”

是泰勒大公储。

“艾法小姐，这次换我执白棋。”

“咦？”

“艾法小姐，请坐下。”

“殿下，难道还要继续吗？”

“刚刚是你赢了，但是只要我执白，我就有不输给你的信心！”

“可是，殿下您已经对弈了这么多局，这样对您不公平。”

“艾法小姐，请放心。之前的十几场比赛对我来说只是热身，我现在状态正佳。”

“大公储殿下……那么我现在认输，可以吗？”

“艾法小姐，我们之间的博弈只有一个约定——禁止认输。”

围观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

“又要对弈了吗？”

“艾法小姐刚刚难道真的是侥幸吗？”

“艾法小姐务必再对弈一局！”

我无奈的看向了夏莉和芙蕾雅，她们向我点了点头：

“请加油！”

“加油，小艾法！”

没办法，我又一次坐到了棋盘前：

“殿下，我答应您再跟您再对弈一局。不过，无论这次的胜负如何，请不要再强迫我跟您下棋了。”

“我答应你，艾法小姐。”

“那就请殿下开始吧。”

于是，双方重新排列好棋子，对弈再度开始。不知道泰勒大公储隐藏着什么样的杀手锏？无论是什么招数，我都不打算输给他——就在我思考着的时候，泰勒大公储挪动了棋子。

士兵——D4。

是封闭式开局吗？那么，作为回应，我方——

士兵——D3。

泰勒大公储再一次挪动棋子——

士兵——C4。

原来是这招！这是泰勒大公储之前对阵宫廷骑士使用过的开局，也是我在刚刚的回忆中看到的布局——后翼弃兵。白方开局阶段放弃一枚位于后翼的士兵，来换取对中心区域的控制，进而取得优势。一般来说，黑棋不仅很难维持住一枚士兵的兵力优势，还有极大的可能陷入被动。

然而，泰勒大公储，你难道认为这样的招数对我会有效吗？作为回应——

士兵?——E6。

我并不准备轻易攻杀白方的士兵。这样的应对显然在泰勒大公储的意料之外，他一边吃惊地看着我，一边尝试重新布下陷阱。但是，我对泰勒大公储感到歉意——我们之间存在信息不对称。在大多数棋类比赛中，布局往往能奠定胜利的基础。而象棋的布局阶段变化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人脑计算的极限。因此，棋类高手们根据对局经验总结出了棋谱。开局阶段，只需要按照棋谱来应对，基本上能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突然回忆起了一本小说，名字好像叫《象棋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记住了大量世界名局棋谱的初学者击败世界冠军的故事。后来，在人工智能出现以后，计算机利用穷举法已经能够穷尽象棋的所有变化，并在穷举法的基础上进一步演化出了归纳演绎法。棋手们通过与人工智能对弈，棋力进一步得到了提升。

棋谱和人工智能，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所知道的知识。我非常庆幸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一个热爱知识的人，也非常感谢那个世界的发明家、理论家们——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现在的我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不过，眼下我需要再取得一场胜利才行。虽然这次异常困难，但是大约在五十回合之后，我再一次对泰勒大公储形成绝杀之势——

“将死。”

这场对弈之后，双方都身心俱疲的瘫倒在椅子上——我甚至没有体力很好的回应身边庆祝胜利的夏莉和芙蕾雅，只能向她们投去淡淡的微笑；泰勒大公储也没有余力应对过来安慰的修女们。不得不说泰勒大公储真是个强劲的对手，难道他就是所谓的天才吗？

“艾法小姐，我输了。”

“刚刚真是一场精彩的对弈，殿下。”

“你真是一位劲敌、一座难以逾越大山。”

“殿下也是我遇到过最厉害的人类对手。”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并没有什么机会和别人下棋，大量的对弈是与人工智能进行的。所以，这样的说法是真实、准确的。

“谢谢你这么说。”

“不客气。”

“但是我知道艾法小姐在恭维我。与你对弈，我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并没有，大公储殿下的棋艺非常高超。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如果只是赢了一次，那么可能是侥幸；但是你连续赢了我两次，我可以断定是实力的差距。艾法小姐的实力是毋容置疑的。”

“殿下您过奖了……”

“请艾法小姐务必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诶？”

“我觉得艾法小姐能够战胜我，并不仅仅是棋艺高超这么简单。”

泰勒大公储真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让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是我背诵大量的棋谱的结果”——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如果我这样回答，那么他接着问——棋谱在哪里，我又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读过一本叫《孙子兵法》的书，里面有一句话似乎能用来故弄玄虚——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艾法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很早以前的一位古人说过的话。它的意思是，一个人只能尽量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却没有办法强迫敌人被自己战胜。”

“那要如何战胜敌人呢？”

“必须要耐心等待敌人出现可乘之机。”

“如果双方都做到天衣无缝呢？”

“那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持久战，直到其中一方出现纰漏。”

“这么说的话，刚刚结束的第二场对弈就是这样的情况……”

“是的。在我们的第二场对弈中，殿下开局阶段以一枚士兵作为诱饵，试图引诱我出现破绽。如果我当时贪图建立子力优势，反而会堕入大公储殿下布置的陷阱，我的阵型就此将被您撕裂。”

“嗯，确实是我精心构筑的陷阱。”

“殿下您作为诱饵的那枚士兵位于后翼，所以不会影响您对国王的防守。相反，由于您后翼棋子的展开，兵力能够快速部署，对位于棋盘中央的战略区域形成控制。”

“这竟然也没能逃过你的眼睛。”

“实在是精妙的布局，殿下。”

“谢谢。不过艾法小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破，确实令人钦佩。”

“您谬赞了，我不过是遵循谨慎对敌、伺机而动的策略罢了。”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通过持久战来寻求突破口……真是高明的战略。”

我和泰勒大公储交谈之间，隐约听见了芙蕾雅和夏莉的对话——

“夏莉，我已经听不懂小艾法和大公储殿下的对话了……”

“我也是。对了，芙蕾雅。请问哪个棋子是王后？”

“带着王冠、国王旁边的那个。等等，夏莉你是从那里开始就没听懂吗？”

“所以，哪个棋子是国王？”

“带着王冠、王后旁边的那个。”

“谢谢你，芙蕾雅。我打算放弃象棋了……”

夏莉和芙蕾雅实在是太可爱了！

“艾法小姐！”

此时，泰勒大公储突然站了起来。

“请允许我重新介绍自己。我叫泰勒·布鲁斯，海姆达尔独立公国第一继承人。”

“很高兴认识您，大公储殿下。”

我也连忙站了起来。

“无论是在棋盘内，还是在棋盘外，艾法小姐都启发了我。”

泰勒大公储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右手。

“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我也伸出了右手作为回应，两人在棋盘前相互握手。

“艾法小姐，下一次不会再输给你了。”

“期待着与您的下次交锋！”

我隐约注意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特丽莎修女的身影出现在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