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从霍盈盈的病房出来正好撞见项昀山,伸手拦住了他,还没等说话,康圆儿和熊纪舒一个箭步冲上来,差一点儿就吵得不可开交,护士们拦都拦不住。
“纪舒,”背后传来谢烬温和又严厉的声音,几个人立刻噤了声,“不要吵了。”
“谢老师,”康圆儿气得直喘,“澈哥遇险的时候这家伙可就在旁边看着,就算这事儿跟他没关系,就冲他见死不救也不能饶了他,澈哥好不容易回来还没十二个小时,现在又——”
“好了,我知道了,如果真是他,我自有分寸。”谢烬深深地看了一眼项昀山,色如寒山,语气仍旧无惊无澜,“这里是医院,不要吵到其他人。”
熊纪舒拍了拍康圆儿,康圆儿狠狠地瞪了项昀山一眼,挥胳膊坐了回去。
项昀山始终面带微笑,插着口袋,好像刚刚都与他无关:“我来看看他。”
康圆儿又跳了起来:“看你爹啊,你少在这装好心了。”
“与他无关。”
房门突然拉开,白澈脸色微白地撑着门框,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冷漠地从项昀山脸上扫过,没有停留:“你们几个要是看盈盈就安静一些,要是看我就用不着了,半夜三更的都回去歇着吧,一早还要忙。”
三个人面面相觑。
小罗知道有谢烬陪着也不需要其他人了,就在背后狠狠地拧了熊纪舒一把,熊纪舒高声“噢”道:“那我们回去了,哥你真没事?”
白澈点头,谢烬说:“没事的,项先生你也请回吧,不送。”
也不管项昀山还有没有想说的,谢烬转身夹着白澈就回了病房:“醒了怎么不喊我?”
“喊什么,又不是半身不遂,炸蒙了而已。”白澈坐回床上,摇了摇脑袋,“啧,我总觉得里面晃荡,是不是脑震荡了。”
谢烬想起他撞墙上那一幕,掩了下偷笑的嘴。
“诶,”白澈意外地看着他,“你在笑我。”
“没有,”谢烬正色,“你看错了。”
“行啊,学坏了是不是?”白澈从他手里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光,“你也回去睡觉吧,我还没醒盹儿,也懒得的动,就在这儿趁着热乎劲继续睡了。”
“好,”谢烬拿过杯子放远了,给他盖好被子,“睡吧。”
白澈睡得确实快,谢烬静坐了两个小时,看了看天色,出了病房。
他穿过没有人的连廊,去了后院,那里有一片静谧的小树林,今日无月无影,他左右看了看,拽下脖子上的四方币,按下打火机——
一簇灰绿色的火苗瞬间包围了四方币,捏在手中恰如鬼火,冥冥闪闪。他丢掉四方币,火焰一涨三丈,近处的树霎时在风中静了,仿佛覆了一层薄霜。
谢烬大步迈进了火焰之中。
那火追随着,渐若青烟一缕,幻化成了一道烙纹浮现在颈侧,自锁骨到肩胛如图腾缠绕了他半身。
他那一身衬衣西裤忽然就变了黑底金纹的长袍,长发高束,披洒肩背,宛如画中走下来的古人,皎皎如明月。
“大人。”一个老人在门内恭候。
虚无的路从脚下延伸进一片灰蒙的沼气中,幽远黯淡,仅有的几盏孤灯相映,交错闪烁在两个人的脸上,把目中荧火带得更盛。
前面的老人体格硬朗,明明走路时相当挺拔却每每在回头交谈时弯一下身,很是恭敬:“大人还是这么寡言。”
萎黄的灯色没有把身后人的脸色带差,反而愈加清肃,他微微垂了一下视线,用沉默回答了这句无意义的客套话。
老人偷眼观瞧他的神态,相比上一次见面,刀刻般的凌厉里多了些温润如玉,这是“那位”所不喜欢的,如果以这种神情过去……那将是致命的。
老人继续道:“大人,这么久不回来可还习惯?”
“不习惯。”谢烬冷漠地回道,“他的品味还是这么差。”
老人打了个哈哈:“大人说笑了,往来‘陌路’的人也不需要眼睛,这样还可以节省开支,每年浪费在这条路上的灯火费也有十万余了。”
“廖三期,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敬业。”有萤火升起在老人背后,谢烬的视线随着那萤火波光流动,直到萤火飞向“陌路”的另一边,他才转回目光,身边已经满是鹅黄色的萤火了,“是该夸你环保,还是夸你吝啬?这上上下下你都事无巨细,可又得到半点好处?”
“是,老奴不如家兄看得开。”廖三期说。
仿佛有歌谣飘入耳畔,谢烬抬起衣袖,一枚小小的萤火就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绣边俨然变成了一圈月晕装饰着萤火。
他收近手臂端详着那萤火,清光照在他的脸上,霞姿隐现月韵流转。
廖三期面色隐晦地看着,有一个萤火飞过他的眼前,晃得眼睛一盲,他敏捷地伸手一抄,捏飞虫一般“噗”地一声掐爆了萤火。
谢烬一愣,眸子瞬间泛起冷泱泱的光华:“雨落廊台箫声远,忘却青杉隐隐寒,欲笑还颦,只道日日伤离索,不知夜夜更梦繁。”
廖三期谦卑的目光一沉。
好一句“不知夜夜更梦繁”,连训斥都这么婉转。
这萤火便是凡人的梦,越明亮则梦境越是欢喜,越黯淡则梦境越是伤恼,一旦破掉就会演变成梦魇,若说严重……最严重也就是沉眠不醒吧。
对于他们来说,“陌路”上这些千百万的梦境不过是沧海一粟,破了便是破了,无非是再换一个梦继续做,就算凡人有烦恼也是与己无关的,又何必自扰呢?
抛开这些不提,他还是挺欣赏那句话的,倒是个相当真实的写照。若是每一个梦境都去关照,怕是海枯石烂都关照不完,不光是他这么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除了眼前这个人。
大人啊,怜悯之心不可有……廖三期垂着头,声音和脸色一样毫无起伏:“大人有心了。”
“有心?”谢烬冷哼一声,“怕是你有心了,还故意挑一个欢喜梦来做戏给我看。”
廖三期躬下身:“只是尽本分而已。”
“你的本分是听他的话,而不是逼我听他的话。”谢烬缓步走近,抬手按在了廖三期的肩膀上,廖三期只觉得肩上沉了一沉,瞬间头皮炸开一般一阵痛麻。
只要这一掌按下去,他就和刚才那萤火没什么分别了,谢烬俯身在他耳边说道:“还是说——你在指责我不尽本分?”
廖三期强撑着那股威压,泰山之下额头渐渐渗出了一层细汗:“老奴……不敢”
“他一糟老头怎么敢指责长烬哥哥你。”
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谢烬抬头远望,得救的廖三期连忙闪身站到一旁,向着来人躬身行礼道:“小公子。”
来人无视他的存在,飘逸的头发飞起来,纵身一跃踩在了一大片萤火上,谢烬伸脚一踢,抵住了他即将落地的脚。
“好好好,不踩不踩。倒是长烬哥哥这么久不回来,想不想我?”来人抖抖宽袖轰走那些萤火,狡黠一笑,“不对,应该叫——谢烬哥哥。”
“明非,站远一些。”谢烬拨下来人缠绕在他腰间的双臂,反手推了出去,“不是说有急事吗,怎么一个个的闲心挺重?”
“大人息怒,老奴这就带路。”廖三期擦了擦汗继续带路。
明非抢身挡在了两人身前:“我带长烬哥哥去,三期叔叔日理万机的还是去忙吧。”
明非生了一张纯善的脸,眼眸如水,明极而俊,睛明上有一颗天生的黑痣,不说不笑已经是可爱至极了,更别说那双眼皮的尾部微微上扬,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孩子小时候病怏怏的,一度被人当做女孩子,谁知大了还是一副女相,个子也不高。
廖三期犹豫着看向谢烬,这两个人他都惹不起,只是此刻的谢烬寒意颇重,让他稍稍放了点儿心,有明非跟着,说不定能保持住他这杀气,也免去了自己的担心:“那老身告退。”
“长烬哥哥,外面好玩吗?”明非抱住谢烬的胳膊。
“不好。”谢烬大步往前走去。
“不好你还不回来?”明非仰头看着他,“你骗我。”
“你究竟想怎样?”谢烬停住了,前方就要走出陌路了,他看着大殿的守卫,门是闭合的,里面显然没有人,“那位”根本就不在这。
“警觉。”明非大笑,“爹爹刚才确实是在的,不过是刚才哦。”
“明非,我只道你是年少调皮而一忍再忍,你不要得寸进尺。”谢烬冷声说。
“怎么讲?”明非天真地歪着头。
“你当真要我说?”谢烬盯着他。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错了。”明非笑得有些魅,细细观察着谢烬的表情,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昨天夜里在码头,可是你?”谢烬愈发生气。
明非又是一阵大笑,直到笑得癫狂却猝然收了,脸色刹那间变得阴沉,扬起自己的手腕,腕子上赫然一圈烧痕:“哥哥都不关心我有没有伤到。”
谢烬蹙起眉头。
“我以为外面好得很,怕哥哥留恋久了不想回来就出去看了看,谁知外面那么丑陋、那么粗鄙,有什么好的?所以哥哥你宁愿在那肮脏的地方沾了一身灰,也不肯回来见我是不是?”明非往前近了一步。
谢烬一步退开:“离我远一点。”
“我不。”明非一手抓着谢烬的衣服,一手展袖一挥,捧住了他的右颊,“长烬哥哥,白澈究竟是你什么人,他身上为什么有这么重的你的气息。”
谢烬面无表情地打掉明非的手,转身往回走去。
“我要杀了他,”明非急忙追上来,谢烬脚下一顿,他开心地咧开嘴,“长烬哥哥你会心疼吗?”
谢烬回过头,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明非看着谢烬大步离开,笑容迅速落了下去,他焦躁地踩爆了一大片“萤火”,疯狂地扑打着更多的,那两个守卫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明非大笑着,跌坐在冰冷彻骨的陌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