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阳才二中宁园食堂,谭逸和李艺琪正面对面吃饭。
听了李副社长那句“要是没有夏晓风,我估计我还不会做副社长”,谭逸感到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这姓夏的加入摄影社只有个三分钟热度,在里面不是划水就是摆烂,上次还听他吐槽,说人家社长打扰他午休美梦——这不废话!谁他妈上社课,还是第一堂就趴桌上呼呼大睡啊!
因此,他实在想不出来夏晓风能在摄影社里有何作为,更不要提推动李艺琪做副社长了。
就听李艺琪说:“别看摄影社是学校每年的十佳社团,但前段时间换届,社内风雨飘摇鸡犬不宁的,差点凉掉了。”
谭逸抬了抬眉毛,放下筷子听着。
李艺琪苦笑道:“国际体系有个姓崔的,名字我也不说了,以前都没见过她在社里做过事,去年换届,原社长直接就把她提拔为社长,那投票跟摆设似的,也没公开票数。”
“我们想说不定原社长真是慧眼识金,挖了个我们一直没发现的宝藏,但谁知,这姓崔的一来就大改特改,把安排好的策划全都剪掉了,自己搞了些乱七八糟的人像,往上一堆,也不知在发些什么。”
她说到这,眉头紧锁,随即还拿出手机,划开当时的两篇推文——嚯,不得不说,这人拍得不像人,动物拍得不像动物,全他妈都是虚影,晃来晃去,要说来点意境,那这氛围还挺阴间;要说来点艺术,那这感觉实在太过于抽象。
有些欣赏不来了。
谭逸作为外行人,说:“社内形成审美差异了?”
李艺琪收了脸上的苦笑,平淡说:“社内社外,没多少认同的,当时的数据很差,她又不想调整,一意孤行,觉得自己的艺术、自己的审美就是最好的,我们没办法,只能跟着她拟定的抽象主题,拍些我们觉得好点的照片。”
“夏晓风,”李艺琪说到这顿了顿,她垂下眼眸,看着那碗浮着海带的汤,说,“夏晓风拍了很多,也投了很多。我们原以为社内都没人响应崔的号召了,谁知道夏晓风投得起劲。”
谭逸说:“他俩审美合得来?”
李艺琪噗嗤一笑,说:“哪儿叫合得来啊,他那拍的,完全背离社长的想法。人家拟定拍奔跑的少女,他非要拍个蹲着的大叔;拟定ins风,他非要把每张照片饱和度拉高。百分百对着干了。”
谭逸摇摇头,淡声说:“也是,他就这德性。没把他踢出社里,算你们社长宽宏大量。”
“他不在社里了。”李艺琪接道。
谭逸停住了,他没听夏晓风说过他已经退社的事情,自己也从未过问他社团的事情……好像,进了学校,这一部分就被干净利落劈到“校园外的事物”,不属于同桌、上下铺的他们应该商讨的内容。
——为什么我都不过问他除学习之外的事情呢?
谭逸扪心自问道。
李艺琪见谭逸没说话,便补充道:“你别想多,他自己退社的,没谁逼过他。只不过……当时社里确实闹得血雨腥风罢了。”
“崔社长不满意夏晓风的行为,恶意便投射到每期照片的筛选中,她限制了很多人的照片,只把自己的放上去,也统一了推文格式,规定后面的同学只允许用这种内容。社里没有人喜欢她的行为,摄影是艺术,艺术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她这么做,完全违背了摄影社的初衷。”
李艺琪看向谭逸,淡淡一笑道:“我听夏晓风说你是文学社的,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感受,审美本来就很不一样,不能要求别人一定喜欢你拍的,一定喜欢你写的,但是也不能要求把自己认为不好的作品就‘封杀’了,任何人都有接触不同照片、不同小说的权利。”
谭逸问:“夏晓风因为这个退社了?”
李艺琪眼角一弯,说:“一半一半吧,他带头改革,说要换社长,把我推上去,他说死板是没有用的,必须包容多元的艺术和文化。没想到吧,这个人,还能说出这种话?”
谭逸轻声说:“……我都不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社团的事情。”
李艺琪哈哈一笑,漫不经心低:“他估计也是怕打扰你学习吧,这些事情,确实挺让人心烦的。”
谭逸不置可否。
李艺琪接着说:“但是社长推不下来,因为原社长实在太喜欢崔同学了,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因此,夏晓风推我去做副社长,说我的照片最好,做事也最认真,希望我能扭转社里的风气,把摄影社的优质魂传承下去。”
谭逸说:“他怎么自己不去?”
李艺琪瞟了一眼他,说:“他说,他要搞学习——我知道的,我知道他的成绩,但我没说过什么。”
她又说:
“但是我还是有点震惊,从高一我认识他起,他好像就不太喜欢学习,或者说对学习上不了多少心,连上社课的摄影基础学习都摆烂成那样,我也能猜到他在课堂上怎么样。”
谭逸刚想开口反驳两三句,却被李艺琪的笑声打断了:
“不过终究还是我想多了,他那样子,看上去是认真的,我问了几个社里的朋友,他们说夏晓风最近好像是认真学习了,上社课都要在小抽屉里偷偷做试卷,怪厉害的;后面我看他这样,考些社课上的摄影知识,他还能答出来,而且还大言不惭说一句什么,老子出生就会了这种话,真是好笑。”
谭逸有些错愕。
李艺琪说:
“他改变还是蛮大的,能静下心来学了——或者有时候我们看不到他在哪里学,但他确实有在努力,无论是学科上,还是社团上,或者是做人上,我看到他能够认认真真做事了。”
谭逸目光闪动了下,薄唇微张,又不知说些什么,戴上冰冷面具的他,好像突然间放松了眉眼,一种难以察觉的柔和缓缓流露出来。
一丝窃喜淌过,他心里愉悦完,又忍不住轻微呵斥自己:夏晓风的成长都靠他自己,跟你谭逸有什么关系。
李艺琪说:
“后来,他往群里发了句‘我以我血荐李副社长’,就‘啪’一下退社了,整得大家啼笑皆非。不过,也算一石激起千层浪吧,有些社员脑子一热,也跟着退社,这事惊到了原来社里的上级,往下一查民意,才发现这么多意见。”
她微微扬起了头,眼里是真诚的笑意:
“其实我刚开始还没当上时,我还有点怕,但夏晓风跟我说这些需要靠我自己想清楚,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谭逸静静地看着这位短发少女。
李艺琪说:
“最后我还是当了,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些东西,是需要改变的,僵化的体系是没有用的——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校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的特质吗?”
谭逸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眼里盛了一汪深深的湖水。
李艺琪酣畅淋漓说完,兴奋极了,看样子,她因是从未将心头之事吐露他人:社内,可能有人还是崔的耳目,说了容易立牌招风;社外,大说特说只会显得没礼貌,她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唠叨的女生,她原本只想做一个好人而已。
须臾,李艺琪才后知后觉起来,自己竟然对这位不太熟的年级第一说了这么多,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她瞥见谭逸盘中早已吃完的饭,抓抓耳朵,局促道:
“抱歉啊,我说太多了。”
谭逸摇摇头,说:
“没事,随意点就好。”
俩人终于起座,将饭盘餐具放进了厨余回收箱中。
“随意点就好——”为什么自己能对李艺琪说出这种话,对夏晓风就说不出这种话呢?
他害怕夏晓风像一个气球,一松手,就会飞上天了。他怕自己握不住他,于是只能靠那可耻的“学习成绩”、“重点班”、“共同进步”编织成绳,将他牢牢捆在身边。
但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因此,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谭逸明白了:应该给夏晓风更多的自由,他是关不住他的,他只能在地面上覆上一张网,生生世世守在网桩边上,等的就是飞太高的夏晓风一不小心掉下来,他的网还能保护他。
夏晓风的“随意”,其实都有“规划”,他只是可能害怕自己因为这个“随意”,不再给他编织“网”了,所以他才选择从来不告诉自己,无论是社团,还是什么另外的事情。
除此之外,其实真正没有规划好的人,真正没有平衡好的人,是他自己。
在遇到夏晓风之前的十六年中,不是记忆早已消失的孩童时代,就是刻苦铭心、千篇一律的寒窗苦读,他根本不懂规划,他只懂按照内卷系统里小K的吩咐做事,只懂为了不让母亲失望而成为她隐忍吞声的儿子。
他恐惧着往前迈出一步,不愿意跨出学习的舒适圈,有什么资格说艳羡那些正常的青春校园呢?
艳羡是求而不得,他是有机会改变,却自己蒙蔽双眼,还变本加厉要“戳瞎”恋人的“眼睛”。
自己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
他想去见他。
想把心里话告诉他。
谭逸跟李艺琪说了再见,并感谢她,祝她学业进步、社团顺风顺水。
李艺琪不知为何他突然这么正式,只是轻松地晃了晃手,调皮地说,下次想要夏晓风的拍的照片,我这里都有,一大半都是你的照片。
便扬长而去了。
留下谭逸还愣在原地。
半晌,他才迈开麻酥酥的双腿,走向食堂大门。
走着走着,就变成跑着跑着了。谭逸太想见他了!
谁知刚跑出门的瞬间,自己就被右边冲来准备进门的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脊椎骨都要裂了;那人估计也不好受,扶着门哀嚎不已。
——等会儿,这个声音。
谭逸看清了眼前人。
他本想绷住“冷面帅哥”的人设,但一见是他,彻底绷不住了,与自己和解之后,他好像就忘了不久前的争吵,忽然春风拂面地笑了起来。
那人还捂着额头嘶嘶抽气,一听有人笑,顿时气得脸歪了,看都不看就骂道:
“你他妈走路用□□看路……嗯?”
谭逸坐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怎么都藏不住了。
“傻逼吧。”他轻声说。
夏晓风怔住了,过了老半天,也眉开眼笑起来:
“我去你大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冷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