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五点三十分,曲秀回到家里,发现了碎裂的窗玻璃和掉落的空调主机。
她原先只是呆住了,后来心里一点点地冷下去,人在极度震惊恐惧的情况下反而会感到莫名的安宁和镇静。
她坐回椅子上,跟维修部打了个电话,让其到家里修一修掉落的空调主机。
穿灰蓝色工装的师傅吊着安全绳,像蜘蛛一样爬在墙外,边修理边咋舌,问大姐你这空调机子咋整的,怎么还能突然断掉掉下去了。
曲秀冷冷地看着他们,抠着自己掉色的红指甲,什么也没说。
她觉得谭逸和谭瑞安会回来的。
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空调修好了,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将几张带有油烟味的皱巴钱扔在地上,惹得师傅愣了下,才骂骂咧咧弯腰捡起,最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孩子离家出走了。
想来也是,家里窗户被打碎,儿女不翼而飞。换谁看都是“孩子离家出走了”。
一般家庭,家长可能都还在怄气中,直接反锁门,心想你死在外面最好,最后没过半天,孩子还是夹着尾巴回来,敲了敲门;或者,还有些家庭里派出位德高望重的,普遍是父亲,他们通常尾随着气冲冲的孩子,用手机拍下他在家边绕圈游荡的滑稽一幕。
不过,谭家并非“一般家庭”。
曲秀发了狂,哭闹着说两个孩子跑了,跑去被坏人拐走了,可能没等天明就命丧黄泉了。
她还紧紧揪住一个实习小警察的领口,瞠目欲裂地对他嚎叫,告诉他找不回自己的孩子她就一把火烧了警察局,把人家吓得不轻。
这位中年阿姨大闹警察局,场面极其壮观。不过我们的人民警察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仍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岿然不动,请她放心。
……但是嘛,曲秀确实是可以放心。
天眼密布,所有的行为都记录在监控摄像头内,北艾村可不是“法外之地”——人家都成网红小吃街了,监控还是要安几个的!
夜色苍凉,警察局外车水马龙,监控室里灯光通明,一大一小两个人依靠在一起,穿梭于繁华迷醉的城市之中。
谭逸和谭瑞安的行为轨迹被描画在电脑屏幕内。
谭逸刚抬起眼正视母亲,曲秀就朝他扑了过来。
母亲身上带着黏腻又酸涩的汗水味儿,像过熟的烂橙子,又像北方菜馆厨房地上、正在缓缓流淌的土黄腌臜水,甚至还有点像家中萦绕不去的霉味。
谭逸忽然明白家里的霉味是从何而来。
原来那一切都源于自己的母亲。
警察围在周边,警车红□□光闪烁不停,刺得他眯了眯眼。夏晓风就站在自己身后,静静地陪伴着他。
而曲秀,则是死死抱住他,恨不得将他按进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她放声嚎哭着,嗓子里像藏进了一处劈开的山谷,谷风穿梭其中,哀转不绝、绵长凄凉;她那土黄的脸彻底皱成了一团,像一朵苍老的菊花,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汩汩流出,纵横交错在沟壑密布的面颊上。
鸡爪一样的手宛如铁钩,钩在谭逸的后背上,锋利得几乎要刺穿他的衣服、刺进他的皮肉。
“啊……呜呜……啊……呜呜……”
曲秀发出一段像母狼似的哭嚎,那种不像人的声音让谭逸浑身僵硬,他跟个木头似的立在原地。这时的曲秀又变成了异国的树懒,浑身长满了黑芝麻大的虱子,恶臭不堪,她只能伸出她长长的爪子,抓住她的那根浮木。
谭瑞安躲在夏晓风身后,看到了这样狼狈的母亲,不禁呆在原地。
曲秀睁开一只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看见了谭瑞安,她张开那干燥起皮的嘴唇,露出凹凸不平、黄色发黑的牙齿,鼻子里仿佛能吐出两团像寒夜般蓝色的水雾。
“啊啊……呜呜……啊啊……呜呜呜……”
勾住谭逸背后的爪子松开一个,她伸向谭瑞安,用那句非人的话呼唤着人的请求。
谭瑞安抓着夏晓风不放,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夏晓风怕了拍她的肩,点了点头。
谭瑞安咽了口口水,看到哥哥只是像根木头似的站着,没有同往日一般跪着,便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
她终于挪动到这个女人面前,正睁着一双好奇又美丽的大眼睛,敲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忽然“咚”地跪在了地上,膝盖触碰到脏污的水坑,溅起一滩腥臭。
曲秀跪了下去,鼻涕眼泪都糊在谭逸的衣服下摆上,她将谭瑞安拉了过来,抱着谭逸的腿、谭瑞安的肩膀,继续哭泣着。
“啊……呜呜……啊……呜呜……”
哭声绵长地穿过城市,游向那清冷的月色。
再聊起这件事时,是坐在补习班的椅子上。
谭逸一丝不苟地做着电磁学,夏晓风瞟见他怎么才做到寒假课程的第一章,再一细看,原来人家是不知第几遍重做这道错题了。
夏晓风将一颗曼妥思递给谭逸,谭逸接过说了声谢,扒开纸就扔到嘴里,那好看的嘴抿了抿,舌头在里头搅动着,应是在品尝着糖的甜蜜。
夏晓风呆了呆,戳了戳他,说:“怎么开始吃‘人间烟火’了?”
谭逸手上动作不停,轻飘飘回了句:“不吃‘人间烟火’,难道吃屎吗?”
夏晓风哈哈笑起来,说:“也不是不行。”
谭逸微笑着没理他。
老马讲的选择夏晓风六道对了三道,比起之前一道都对不了,算有点进步了。
谭逸开始回补习班上课了,中午有时也跟他和谭瑞安出去吃饭,他们经常挑那家桂林米粉店。他发现这个以前对食物没追求的青年,每次都只点带鱼丸的桂林米粉,还要额外加醋和胡椒粉,有回店家卖完了鱼丸,这家伙臭脸了一节课。
他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自己的生活?不是学校的生活,是更广阔的生活,是社会的生活,是家庭的生活……
不对,应该问,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他的生活?从自己告白之后开始?从上同一个补习机构开始?还是从自己给谭逸递送那张写了字的寒假作业纸开始?
夏晓风想着想着,又把自己绕晕了,走路差点撞到电线杆子上,吓得他“我靠”叫一声,往左迈了一步,这一迈倒好,又差点踩到新鲜的狗屎上,惊得他魂飞魄散,就差没缠着谭逸往上爬了。
谭瑞安在他身后哈哈地笑。
夏晓风指了指她,鄙夷地说别老跟着我和你哥吃饭,你找你班里的同学去,跟人家玩去。
——谭瑞安也回来补习机构上课了,坐在她旁边的是个爱吃零食的女生,虽然吃得多,身体却很瘦,眼睛也小小的,她戴着跟谭瑞安一样的眼镜,每节下课,嘴就吧啦吧啦讲个不停、吃个不停,天天跟谭瑞安推荐手机里哪些哪些男明星,把谭瑞安同学整得头晕眼花的。
但看起来,谭瑞安并不讨厌他。
夏晓风想:这或许是件好事。
叶子落得满地都是,都说冬天的阳才市树木葱绿茂盛,最近北风吹得紧,气温比刚放假那时又降了不少,寒潮像个脾气暴躁的园丁,剪掉树木的叶子,清洁工人扫不及,每次吃完桂林米粉,夏晓风就喜欢跟谭逸走在这条布满落叶的路上,一抬脚踢走一堆,沙沙、沙沙,他觉得愉悦极了。
夏晓风继续踢着叶子,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来锦绣村住吗?我这周都在那儿。”
谭逸说:“不了,我一个人清净些。”
夏晓风瞟了他一眼,说:“……敢情跟我在一起有点儿吵是吧。”
谭逸笑笑:“不是有点,是特别吵了。”
夏晓风嘀咕道:“放屁,在学习的时候我也是很安静的好吧!”
谭逸说:“不是说你,是我的心跳声,太吵了,学不进去。”
夏晓风脚步一顿。
谭逸却没理他,倒是面带微笑,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往前走。
夏晓风压不下面部的燥热,他跟了上去:“你现在说这种话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谭逸耸耸肩,朝他眨了眨眼睛。
夏晓风干脆换了个话题:“那你……在家,就是,算安静,是吧。还能学的下去,我的意思就是……你在家……”
他不知如何跟谭逸提起他家里的事儿。
那晚曲秀哭丧着脸,带着他和谭瑞安回了家,不知发生了什么,自此之后,谭逸就回到补习班上课了,晚上也是照常回家。
他知道他们家庭氛围很压抑,甚至生活在那里都是一种痛苦。但毕竟承受主体不是自己,单凭想象,他是无法揣摸谭逸真实的心理活动的——哪怕他已经在逐渐靠近他的心了。
而此刻的谭逸却表现得十分轻松,不知是伪装,还是真把矛盾解决了,他对夏晓风说:
“我在家挺好的,跟往常一样……不是,跟往常也不太一样。”
他看了眼夏晓风,目光平静而深邃,好像一眼就能看穿自己好奇又纠结的心思。
谭逸接着说:
“后面回去,我跟我妈谈了几个条件:一是再也再也不打谭瑞安;二是把家里的监控全部拆掉;三是面对面坐着、平视着交流。”
夏晓风慢声说:
“那……你妈,同意了?”
谭逸说:
“同意了,因为我也答应她三个条件:一是至少每两周回一次家;二是按月汇报自己的学习成果;三是……也是寒假刚开始时谈好的,那天你来接谭瑞安,顺便一起吃饭时,我跟她谈好的条件。”
他说到这,话音截止,好似也不再往下说了。
夏晓风忍不住问:
“什么条件?”
俩人在布满落叶的街道上走着,老树根节发达,将石板路撬得凹凸不平,有些棕褐色的根枝,都死命地挤过石板间的缝隙,向上涌动着,汲取着空气中的生命;谭瑞安在二人身后轻快走着,不断踢起褐色、黄色的落叶,“沙沙”、“沙沙”,地上的落叶与树上的新叶发出了同一种声音。
青空湛蓝无比,临近初春,冬的萧瑟与春的鲜嫩杂糅着,奏响了一曲味道新奇又曲折繁复的交响乐。
谭逸只是深情地凝视了夏晓风几秒,随后别开头,咧开嘴笑笑,语气轻松道:
“你猜呗。”
“喂——吊人胃口,小心走路踩屎啊。”夏晓风骂了句。
“你还是自己注意吧,刚刚差点‘中奖’。”
“靠!那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去你的,走快点!下午要上课了!”
俩人加快了步伐,谭瑞安小声说了句“等等我”,也颠了颠沉甸甸的书包,迈开腿追了上去。
一路而去,只见落叶飞舞身后。
谭逸没有告诉夏晓风的那个条件,其实是他答应曲秀,自己永远不会找个男人谈恋爱。
曲秀厌恶着他的同性情结,恶心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相同性别的人,这时违背社会规律、反抗自然规律的行为,在村子里,是万人唾弃和嚼舌的对象,是家族的污点,是一生一世都会抬不起头来的。
她渴望谭逸成为最优秀、最光芒万丈的“寒门贵子”,希望将儿子包装成社会观念里的精英,成为家族中光芒万丈的荣誉,好给抛弃她的丈夫、给村子里所有长舌妇、给这个操蛋的世界瞧瞧:
像她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培养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孩子。
这是她不可能向谭逸道出的私心。
因此,在母子二人还未“完全交流”的结界地带,经过成长的谭逸,选择了“自我”。
他要做一个“坏学生”,不是,不是那种学习方面的坏——相反,他还要靠高考走出这个家庭,洗净身上的霉味。
他要做一个说谎的、擅长欺骗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和夏晓风的恋情还会持续多久,甚至只要持续一天,他都会感到荣幸。
那先这样……生存下去吧,坏学生也没关系,好学生也无所谓,他只用选择做他自己就好了。
今天的补习班结束了,夏晓风和谭瑞安站在煎饼果子摊前,争论着煎饼里要不要加果篦。
谭瑞安不喜欢吃这个,她总觉得这玩意儿太锋利,会划伤自己的舌头,而且没啥味道,跟嚼方便面似的;夏晓风则说你根本不懂,人家煎饼果子里就是要加果篦,不加没有灵魂!北方都是这么做的,你得吃地道的!
谭瑞安瞥他一眼,闷闷地说我是南方人,我爱怎么吃怎么吃。
夏晓风“嘿”了一声,就开始跟她讲大道理。
谭逸看着辩驳不休的二人,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妹妹还盯着摊煎饼的大叔那翻飞的手,夏晓风则转过头来,一脸鄙视地问他在笑什么。
没想到越笑越停不下来,谭逸也不知今天的自己发生什么了,反正就是敞开了笑。他抹了把眼角的眼泪,开朗道:
“没笑什么,就是想到,后天就要开学了。”
夏晓风愣了一秒,也随着他的笑容弯起了嘴角,他不明所以地笑道:
“开学怎么了,傻逼!”
——是啊,寒假就要结束了,后天就是高二下学期了。
春天,也快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结束喽!马上开启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