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逸本来他和妹妹睡沙发就行,不用睡房间,柳慧静和夏康坚决不同意,说让安安自己一人睡书房,休息得好一点;他就跟夏晓风一间房,并嘱咐儿子要照顾好他。
谭逸还想推辞,但夏康已经把被褥都收拾好了,人家已经做到这份上,再拒绝,就不太合乎礼数了。
他爬到床上,这应该是一床没怎么用过的被子,上面还附着浓浓的樟脑丸味儿。
夏晓风的枕头被子就挨在自己身边,谭逸忽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当初湖南研学,和夏晓风也睡一张床,但好像没有此刻紧张。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包扎得有些潦草,但基本的也做到了,谭逸心想,自己的生活中若是没有夏晓风,会变成什么样?
他可能会成为母亲期望的那个优秀学生,带着乡村的期望,不负那面“寒门”的头衔,引领着妹妹走上自己的老路,最后一事无成、一无所获且碌碌无为地衰老而死吧。
不,也可能不是衰老而死,可能死于非命,他这样的人,应该活不太久。
但是……
夏晓风正在换睡衣,察觉到谭逸的视线,不由自主瞅了他一眼,说:
“看什么看。”
但是……现在的他想继续活下去,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活得更久一点。
“没看你。”谭逸微笑道。
“切,神经兮兮的。”夏晓风骂了句,耳朵红了。
他还真是容易害羞。
谭逸愉悦地想。
灯关了,墙壁上那些夜光贴纸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跑车、机甲、机枪,沙漏、地球仪、望远镜,吃饭的猫、睡觉的猫、舔毛的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宛如寂静夜色中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宁静而美丽。
“你小时候贴的?”谭逸睁着眼睛。
“嗯,贴着玩,老师送的。”夏晓风背对着他侧躺着。
“老师送的?”
“小学嘛,作业考试比较好的能拿星星,十个大星换一个奖状,一个奖状送一版贴纸。”
“看来你小学学习还不错。”
“你都会说小学了,那多简单。那时候有点小聪明,也窜,谁复习不出来玩我还骂他傻逼呢。”
“这么窜。”谭逸低声笑笑。
“是啊,上了初中,也还好,我那烂初中,努力点就能年级前二十前。他们……也没什么高远的志向,要不是我班主任推了我一把,说不定我还上不到阳才二中呢。”夏晓风自嘲道。
“我听说你初中成绩还可以的。”谭逸说。
“裸分也上不了二中,当时是靠一个‘指标生’进来的,给我加了七分呢,”夏晓风说,他继续背对着谭逸,淡淡地说,“不过‘丑妇总要见家翁’,我这加分进来的,果真就是比不过人家货真价实考上的,哈哈哈,以下就给甩开了。”
谭逸说:“你也没比别人差多少。”
夏晓风“哎哟”叫唤两声,说:“我俩这么熟了,就别说这话了,我自己是个什么样我也清楚。”
谭逸刚想说些什么,夏晓风便说:“不过你也不用给我打鸡血,说其实我很聪明这样的话,学了这么久,当学生当了这么久,我自己是个什么水平,我还是知道的。你放心,我也没有不学,我现在也没有想过得过且过了,我还是会尽力的。”
谭逸侧过身,盯着夏晓风的后背,半晌轻声说了句“我知道”,就见夏晓风翻过来,俩人面对着面,谭逸不禁呼吸一滞。
“别说我了,聊聊你,你的小学,你的初中,高中就不说了,我都知道了。”尽管关了灯,但窗帘没拉全,城市那五彩的光污染流淌进来,含着温柔的夜色,谭逸能看清夏晓风露在被子外的半张脸。
谭逸轻声说:“我小学一年级不在阳才市,我是二年级才过来的,我以前和妹妹住在乡下。后来我爸跑了,我妈就带我和安安过来这边读书了。”
“我妈……管我,管得很严,生活上,学习上,不允许我犯一点错,不然就要打我。她希望我能成为人上人,希望我能光宗耀祖,希望我能……永远待在她身边,永远待在那个屋子里。”
谭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对夏晓风说出这些话,这是他难以启齿的伤疤,深埋心底,不见天日。他没有奢求过有人能倾听自己的心声,因为他害怕有人会因为他的“丑陋”而避之不及,他害怕有人会因为他的家庭而频频作呕。
——如果讲出这些东西,如果告诉别人我的家庭是怎样的,如果告诉别人我并不坚强,并不是大众定义中的那个优秀学霸,还会有人接纳我吗?
但是,以上问题,他只是不痛不痒地瞄了一眼,便抛之脑后了。
因为夏晓风说了,他接受这样的自己。是的……全天下的人都反感自己,讨厌自己,摒弃自己都没关系,只要夏晓风接受自己就可以了,他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讲起从前的事,谭逸的思维变得有些混乱,记忆碎成了斑驳的光点,但总有几个带有血腥味,一只盘亘在脑中不去。他把它们全部说出来,语无伦次也没关系,逻辑错误也没关系,只要说出来就好了。
夏晓风静静地倾听着。
如同那年研学,日落时分,草坪之上,自己静静倾听着夏晓风的心声一样。
我们从不奢求一个孩子,能治愈他童年的伤痕,因为很多时候,童年的伤痕是无法痊愈的,只要回忆浮涌,伤疤揭开,那伤痕便会重新流血化脓,再随着时间推移而结疤。
因此,我们只用试图减少一点伤痕带来的疼痛就行了,麻醉也没关系,药粉也没关系,只用一点一点减少就可以了,这样每每回忆起,乃不至于过分疼痛。
教育,友朋,家庭,个人成就……世界上有这么多可以减轻疼痛的药物,我们只用付出一点生命的岁月,努力尝试去寻找就可以了,是啊,只要再迈出一步,努力尝试去寻找就可以了。
没有什么是一沉不变的。
生命是会流动的。
这一夜,夏晓风不知具体几点才进入睡眠。
只是谭逸讲到后面,话题已渐渐走向“寒假作业应该怎样安排”、“下学期的初步计划是怎样”、“今天好像还没背英语单词”等等学习内容,才让他泛起困意。
为了尊重恋人这“敞开心扉”的时刻,夏晓风努力忍住困意,强打精神再听了十分钟,但谭逸越讲越深入,都进入到“极值点偏移”、“英语读后续写结构模式”等细节问题了,他才终于撑不住了,呼吸加重,进入了梦境中。
谭逸察觉出这人睡了,只深深凝视他几面,便坐起了身,背靠木质的床板,淡淡地遥望着窗户外的世界。
他的心此刻平静风,身上的伤口仿佛也失去了疼痛,夏晓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睡得香甜,谭逸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梦幻起来,他掐了掐自己,才进一步确定这都是真实的。
忽然,窗户正对着的方向,一束束烟花盛开了!
如此绚烂,如此缤纷,如此盛大!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五光十色、各式各样,有火流星一样的冲天炮在空中绽开,分裂成丝丝光线,光线尽头坠着一个光点,下一秒光点再次炸开!形成了无比精彩的二次烟花绽放!
“砰、咻、砰”,声音响彻天际,已是午夜,到底是谁还在如此畅快地放着烟花呢?
“嗯……”夏晓风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将头捂在被子里。
谭逸顾不上他,因为自己已经被这烟花深深吸引了。在北艾村的家里,不可能看到烟花,楼房一栋挨一栋,附近也很少有人会在楼下放烟花,平常都只能听,听那些春天一样的声音究竟盛开在什么地方。
原来烟花能开得这么美丽!
谭逸的胸中涌动着幸福的情感,此时此刻他感觉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夏晓风还在睡着——怎么今天睡眠质量这么好,他平常不是很难入睡的吗?难道今天累了?
谭逸不禁笑笑,心想:要说累,那也是我最累吧。
但他没再往这个方向深想,而是继续注目着那风流云散但姹紫嫣红的“火树银花”,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这缤纷的色彩,充满了生的动态、生的气息、生的美学,
人间,美不胜收。
第二天早晨,阳光刺眼,是个好天气,碧空瓦蓝、白云悠悠。
柳慧静和夏康一早就上学去了,谭瑞安不知几点就起了床,洗漱好,就又如痴如醉地坐在沙发老位置捧起了那本《三国演义》——嚯!好家伙,这姑娘已经看了一大半了!
夏晓风顶着一头鸡窝起了床,看见谭逸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凑近一看——
简直受不了!这人翻开自己的作业册,在草稿纸第一面上演算着,正把答案工工整整地写在草稿纸第二面。
夏晓风一手架在他肩膀上,说:“我说,卷癫了吧谭大佬。”
进入学习状态的谭逸可一眼都没瞅他:“两天没完成日常任务了,还是要学一下。”
夏晓风:“你别太过分了。”
谭逸:“你去刷牙吧,早餐我给你放桌上了。”
夏晓风吃惊道:“啥?你还为我做了早餐……哎哟哟,什么偶像剧情节啊。”
谭逸白他一眼,说:“楼下包子铺买的,你不吃谭瑞安还要吃呢,别烦我。”
夏晓风呆了半秒,“靠”了声,说:“学起习来就翻脸不认人啊,好吧。”
他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放了个屁,给谭逸使劲推走了,边被推着走边嬉皮笑脸地叫嚷:“哎哎哎这到底是谁房间啊!”
谭逸一把把他推到墙上,再一次“壁咚”了他。
学霸凑近了脸,微微倾斜一个角度,低垂目光,手指抚上他的下巴,就要亲吻上去——
夏晓风吓得浑身僵硬了。他紧闭着眼。
“呵呵,”谭逸轻笑一声,声音充满了磁性,“你眼角上……有眼屎。”
随之抽身而去,还拿了张面巾纸擦了擦手,一脸嫌弃的样子。
夏晓风睁开眼睛,气急败坏地骂了两句,就出了房门,罢了还不畅快,又倒回来,朝谭逸狠狠竖了个中指,再扬长而去。
谭逸哈哈笑起来,转了转笔,重新埋进学业中。
白天,谭逸操回他老本行,往书桌前一坐,便雷打不动地学习起来。
先温习,后刷题,再错题汇总,然后总结,最后再温习,太阳从天上绕了圈,他的物化生就基本跟上他的“寒假目标”了。
到了晚上,柳慧静回到家里,系上围裙,拿砂锅焖了一锅菜,往餐桌上一放,五人围在不大的桌子旁,很快就吃完了。
夏康负责洗碗,柳慧静则休息了,她瞟了正在刷手机的夏晓风一眼,说让他把垃圾拿下去扔了。夏晓风说等会儿,打完这盘。柳慧静说给你脸了,快点下去。夏晓风瞥了眼柳慧静的眼色,嘀咕几句,关了手机,夹着尾巴到厨房去拿垃圾了。
谭逸说:“我跟你一起去。”
柳慧静叫住他:“不用,让他去就好。”
夏晓风下楼倒垃圾了,夏康在厨房里叮呤当啷地洗碗,谭瑞安猫在房间里看书,客厅里只剩下谭逸和柳慧静两个人。
不知为何,谭逸忽然觉得气氛有一点尴尬。
电视上正播着动物纪录片,没看清楚是哪里的热带岛屿,那里鸟儿的喉囊是一块赤红的凸起,周身羽毛漆黑无比,雄鸟追求雌鸟时,近乎疯狂地鼓动着那块嫣红的凸起。
柳慧静忽然开口道:“你跟……夏晓风一个宿舍?”
谭逸点了点头:“嗯,我是他的下铺。”
柳慧静笑了:“他很闹腾吧。”
谭逸说:“还好,还可以。”
柳慧静说:“你能忍受他就行,有时候我们都受不了他,恨不得他在学校多待几天,别老是周末回家,跟你多学学。”
谭逸笑了笑,没说什么。
柳慧静又道:“……阿风,学习比以前好一点了,上了点心,我得谢谢你……以后还得多帮帮他。”
谭逸低下目光,说:“我没帮他什么。”
柳慧静看向他,说:“哪有,我看了他笔记和作业,比以前用功多了,他说有的都是你教的,他爸还想指导下他,却被这人推开说‘你懂点还是年级第一懂点’,哈哈哈哈,他还是很信任你的。”
谭逸轻声说:“我也没什么。我这次,也没考到年级第一。”
柳慧静仰躺在沙发上,说:“只是一次考试而已,没说次次都要考到年级第一啊!哎哟,阿风要是有你的成绩的一半,我和他老爸都得开心死了。”
柳慧静的话和夏晓风的话在意思上不谋而合,谭逸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暖流,他握住了膝盖上的裤子,微笑了下,说:
“夏晓风,也很厉害,他记忆里比一般人好很多,只是有时候不太用心,没找到方法,还有时间,一步一步来就好了。”
柳慧静说:
“那以后还得辛苦你了!多帮帮他!”
谭逸说:
“没什么,好成绩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电视上的雄鸟追求着雌鸟,渴望比翼双飞,它们的每一根羽毛像雪一样洁白,穿梭云间,速度快极了,好像都来不及同云彩诉说心中的自由。
青空湛蓝无比。
柳慧静说:“阿风,把你看作很好的朋友,我看得出来。”
谭逸心想,这人今早还对我竖了中指呢。
但他心里并不会不舒服。
或许他能感觉出来,夏晓风是真心对待自己的吧。
不知不觉,笑容爬上了谭逸的脸,他已然迟钝到没有顾及柳慧静的存在了。
柳慧静仿佛能看透少年的心,一语道破:“他真心待你,是真的。他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对待一个朋友了。”
谭逸说:“他朋友还是挺多的。”
柳慧静说:“但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朋友叫到家里来过,都是在外面玩。有时候我和他爸说你可以带朋友来家里玩,或者寒暑假约朋友出去玩,别老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这人也不听——你是第一个,他是把你当真心朋友了。”
谭逸怔怔地望着柳慧静,心中那面宁静的湖水起了涟漪,一圈圈扩散出去。
柳慧静笑得眼角显了皱纹,她说:“谢谢你啊,这么帮他学习。有什么你要帮忙的,就尽管跟我们说,多来这里住几天也可以的,把这里当成你自己家——寒假,多辅导一下夏晓风了。”
夏晓风的父母一定会感到奇怪吧,一对浑身是血、失魂落魄的兄妹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自家的儿子还二话不说拉进来了。怎么都会感到奇怪,万一是坏人呢?万一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青少年匪徒呢?万一是什么社会不良人士,招进家里引火烧身怎么样?
当时精疲力竭,谭逸没有时间思考,只能将夏家收留二人简略定义为“夏家父母缺乏相应警惕心”。
但是,经过这一番谈话,谭逸才意识到:
柳慧静和夏康相信着他们的儿子,因此也相信着自己。
这份充满风险的信任,让谭逸感受到了莫大的温暖。他的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夏晓风能接纳自己,还有他的父母……
这位谭逸再次打开了一扇门:
说不定,在他的生命中,还有一些人能够接受他。
忽然之间,那生存的法则就不仅只有一根“救命稻草”了。或许这就是少年成长、完成高中、融入大学、步入社会的人际观念转化。
——夏晓风一定向他的父母提过自己很多的事儿。
这么想着,谭逸就忍不住想笑,他很好奇夏晓风是怎么说自己的,可能有些是失了真,有些过于夸张,有些只是他的想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感到好笑和好奇的同时,也感到了些许幸福。
想着想着,夏晓风就回来了,他推开门后,谭逸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在气喘吁吁。
夏康洗完碗,跟夏晓风一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他见儿子上期不接下气地进了门,便嘲笑道:
“要加强锻炼啊,你爬楼梯了?”
夏晓风的脸上却没有笑意,他脱了鞋子,“咚咚咚”地走向客厅,目光焦躁地看着自己。
夏晓风没理他的父亲,他只是喘了口气,说:
“……谭逸,你、那个……你妈,在楼下……”
谭逸的四肢瞬间麻木。
夏晓风说:
“还有……警察……”
作者有话要说:在准备支教的策划……有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