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机构的物理老师老马有个习惯:
每次批改完作业后,都要将其拍照发给学生家长。
这是个好习惯,帮助家长跟进学生的状况,间接监督学生要好好完成作业。
而前几天,严老师将谭逸现状告诉老马,让他先不要跟谭逸家长说孩子在这学习的事儿。老马“嗯嗯”着点头答应,拽下一卷长长的厕纸,点开充了VIP的电视剧,跑去厕所蹲坑了。
这漫长的一集结束后,老马傻呵呵地从坑位出来,不仅把肚子排空了,还把脑子里严老师那点嘱咐都随水一同冲了去。
批改完谭逸又是“全对,很棒”批语的作业,老马习惯性地“咔嚓”为其拍了张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发给了“谭逸妈妈”,后续配话还复制了之前的——都是清一色的“谭逸妈妈,儿子这次作业又是全对,最近学得不错,再接再厉”,就抛开手机,忙去钻研下几节课的教案了。
事情于此败露。
“谭逸妈妈”比平常晚回消息了一点,但对话还是重复之前的“谢谢马老师,他还有很多要学习的,要更加努力”,老马便没察觉出有何不同。
直到周六,他再将谭逸周四的作业发给“谭逸妈妈”,还要问一嘴“孩子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便看见发送的作业照片后带了一个小红点。
原来是曲秀删除拉黑他了。
疑惑了几秒,老马幡然醒悟,“嗷了一嗓子,”猛地拍向自己的脑袋,朝严老师的办公室奔去。看样子,是要负荆请罪了吧……
不过,老马再如何“负荆请罪”,也不会改变谭逸的现状。
事态正在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曲秀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好像从半年前以来,她整个人就瘦脱了相,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漂浮在充满油味的社会中,被狂风卷得上下起伏。
她轻声说:“你是不是还把监控弄坏了。”
谭逸没说话,只是卸下了书包,就要装作无视她的样子,努力迈开步子往自己房间走。
曲秀一拍木椅扶手,尖声道:“站住!我问你话呢!”
谭逸身形微顿,还是进了房间,就要关上房门。
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
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似的,门将她的四个指头狠狠一夹,她却只是微微颤抖了下,还是不放手!
谭逸错愕地松开手,拉开门,看见母亲的四个手指关节发着抖,已然染上了红痕和淤青。
曲秀却不管手上的伤,而是抓住谭逸的领口,将他一个劲地往外扯:“你给我过来!我说话你还不听了是吧!”
谭逸就要推开她的手:“你别动手动脚的!”
曲秀把他抓到客厅里,用劲一推,但这点力气对于青年谭逸来说,算不了什么,可现在的他却觉得母亲力大无穷,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被甩开了。
噢,不是的,是他自己腿软了而已。
谭逸面色深沉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曲秀讥讽地笑了一声,说:“我也想好好说话,那你能让我好好说话吗!你能跟我好好解释吗!”
谭逸像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
曲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软件监控,屏幕上还呈现着谭逸正在房间的实时界面,她冷笑道:
“如果不是我今天休假赶回来,你还得骗我到什么时候!”
谭逸紧紧攥着拳头,依旧一言不发。
他听见“刺啦”的声音,应该是妹妹稍微推开了一点房门。
啊……这闹的是什么事啊,又让谭瑞安看见这种情况了。
曲秀说:“我从小就教你要做一个诚实听话懂事的孩子,现在越大越不像样了!谁家孩子像你这样,能让妈妈失望到这种程度!”
曲秀逼近一步,龇牙咧嘴道:“你知道我买这个监控花了多少钱吗!啊?!你弄坏了,现在有钱赔我吗?我一路花了多少钱把你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无情无义的不孝子……要是放在村里,你早就被村子里的人骂死了,早就被踢出家门了!”
谭逸低声说:“好啊,那你就把我踢出家门啊,我就不回这个家了!”
这是第一次他接着母亲的话顶嘴,心里很畅快,但是也很委屈;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的,但是愤怒的火焰终于烧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他再也受不了了。
第一句话出了口,第二句就跟着来了,谭逸看着母亲,说:
“我受不了你盯着我,我不想再这样学习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计划,为什么你老要干涉呢!你都是错的!”
烧干了草原,愤怒的火焰转为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波翻涌一波,涌上天宫神庙,就要把清醒的天地搅得乱七八糟!
谭逸继续说:
“我不孝顺?我不孝顺就应该在你说你要自杀的时候,直接撒手不管,永远不回来了!”
“你别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你对我,你对谭瑞安的伤害还少吗?我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我根本不想要你这样的妈!”
声音回荡在孤独而空阔的屋子内。
为什么那股霉味愈发强烈了呢?
曲秀愣住了,然后发起狂来。她摆动着那副孱弱的身躯,用拳头砸向谭逸的身体,随后是掐,随后是踢,随后是打,随后再是掐,再是踢,再是打。
她流着眼泪,哭喊道:“那你就杀了我吧,我也不想活了,都去死吧!都他妈去死吧!都别活了!”
谭逸仍像个木桩子似的站着,紧咬着牙关,面色苍白。
曲秀哭得天崩地裂,她砸向谭逸的拳头越来越无力,最后顺着他的胸膛一直滑到地上。
“……行了,行了,都死吧,你的杂种爹,你犯病的妹妹,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还有我……还有我,都死吧,都他妈别活了!!”
她跪了下去,肩膀颤抖着,撕心裂肺地抽泣着,哭到后面开始干呕。
这时换了方位。曲秀跪着,他倒站着了。
谭逸看着发了狂的母亲,看着在门缝后正害怕地偷看的妹妹,突然悲从中来。可眼泪已经干涸了,他很想哭泣,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
他不应该这么刺激母亲的,从小到大,只要自己认错就好了,跪罚一段时间,用更好的成绩让母亲开心,就能“冰释前嫌”了。
可现在他却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
愤怒是真实的。
厌恶是真切的。
想逃离也是不容置喙的!
可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动不了了。他重新深呼吸几次,终于决定脱身而出,从跪着的母亲面前离开,没有施予援手。
可下一秒,曲秀却抓住了他的裤脚,垂着头说:
“……你是因为那个人去上课的吗?”
谭逸不回头,淡淡地说:
“如果我说是呢?”
曲秀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难怪你昨天会有‘我也谈恋爱’这个假设,是啊,我早该考虑到的……”
谭逸眉头紧锁,晃了晃腿:
“你先松手。”
曲秀却紧紧抓着不放,她忽然抬起头,只见她面上的劣质妆粉都糊了,混乱地搅合在一块,让她的脸看上去如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彩色疮斑。
曲秀说:“为了那个人,学习退步,年级第一也拿不到了;妈妈的话也不听了,还弄坏了监控,特地录好视频骗我;妹妹呢,妹妹的事情也没处理好,还让她跟你学坏了……”
曲秀哀嚎一声,又是笑又是哭道:“你说你喜欢上那个人,放弃了多少东西啊!连妈妈都要放弃了!”
谭逸感觉心在滴血,他终于挣脱出曲秀的桎梏,进了自己的房间。
曲秀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说:“逸仔,你变了。”
谭逸就要关上门:“那是你还不够认识我。”
曲秀说:“你变化太大了。”
谭逸说:“我长大了。”
窗外还是一片惠风和畅、阳光明媚,红眼黑羽的鸟儿拾来一节青虫,蹦到枯树枝搭乘的窝里,动作轻柔地将青虫喂到嗷嗷待哺的子女嘴中。
风吹过来,树叶沙沙的晃,三楼大叔的奶牛猫也长大了,最近爱上了爬树,一下能越到第二根树杈上,它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站在窗边的谭逸。
谭逸想:从这里跳下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但听说跳楼自杀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跳下去,人不会立刻死亡,空气陡增的压力会压迫耳鼓膜,让其产生剧烈的疼痛;越跳越快的心脏会让人感到呼吸困难、眼前模糊;摔向地面的一瞬间,内脏、骨头和肌肉迅速破裂,血和排泄物都会涌出……
这不是个好看的死法。
谭瑞安就在自己房间里,如果她透过窗户,看到了这样的哥哥,也会受不了吧。
还有夏晓风,夏晓风该怎么办……今天已经约好了明天要去见他了,他还要见到他才行!
想着想着,谭逸又退了回来,他坐在床边,头脑晕眩着,本想拿上几本练习册,刷刷题静静心的,可是一看到那些字母公式,就感觉到胃中恶心。
看不下去。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睡会儿就好。
体温还未温暖被褥,手脚也还冰冷着,谭逸听见细微的“咯嗒”一声。
是门被上锁的声音。
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去拧门把手,果不其然,门已经由外锁住了!
谭逸拍着门,叫着:“妈!开门!”
曲秀确实在门后,各色钥匙撞击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说:“你好好反省吧,想好了,把检讨写好,从门缝里塞给我。”
谭逸继续拧着门把手,他慌乱了:“你不能……不能这样!把门打开!”
曲秀说:“不变回以前那个逸仔,我是不会开门的。”
谭逸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开门!”
曲秀说:“我不能没有你们,谭逸。你们也不能抛下我,你们不能……再像你那个混账爹一样了。”
她说完,又去把谭瑞安从房间里提拉出来,狠狠往杂物间里一推,然后锁上了杂物间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虐怡情小虐怡情哈!第三卷切换了一些视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