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秀关过谭瑞安,但从来没关过自己。
是因为曲秀认定他不会“逃离”吗?
无论是在过去的村子,还是在二年级搬来的阳才市,谭逸都在一声声“你做得还不够好”、“你这算什么”、“你还要更努力”中长大,竹条锻造出一副金刚不坏的躯体,跪罚捏造出一副压抑冷漠的面具。
是啊,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自己,从来都没想过“逃离”。
但在曲秀门锁上的那一瞬间,他脑中全是一个想法:
“我要出去!”
可曲秀走后,冷静下来,谭逸垂着脑袋坐回床上,失魂落魄地想:
出去了之后,他还能去哪儿呢?
回学校吗?母亲通过电话联系着老师,时不时还会到学校来闹,学校不是一个完全隔绝家庭的地方,他逃不开母亲。
去补习班吗?不,已经不能全盘信任补习机构了,就算母亲主动切断了联系,就算严老师和老马不收他的费用,其他课的老师呢?他们也愿意让自己参加短暂免除学费的教学计划吗?人心难料,还是小心较好。
流浪街头呢?还记得小学为了参加叮当书店的诗歌大赛,他东躲西藏,但最终还是被母亲在书店的柜子里抓到了,那一回,母亲差点用竹条抽断他的腿。
“我还能逃到哪里……”谭逸说。
这时,他又想起了迟迟没有消息的小K。自从期末考完回到家里后,小K便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安静到他以为系统已经解绑了。
他呼唤“小K小K”,可系统依旧没有出现,他调出内卷值面板,明晃晃的“-1200”映入眼帘。
这不是个好数字。
系统安排的内卷任务还没完成就被锁定了,导致内卷值一个劲地下降;他每天只能靠着日常任务,打捞所剩无几的分数。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小K“人间蒸发”后,内卷值下降时对身体的惩罚也随之消失了。他甚至有点不太习惯,每天如此“健康”的生活。
“系统……”谭逸眯起眼睛,想起了什么。那是湖南研学的一天,夏晓风忽然呼吸困难,他将手指伸到他的嘴内,感觉抠出了什么,才让夏晓风喘过气来。
他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想道:
可其实他什么都没抠出来,他只是……尝试调出了内卷值控制面板,将内卷值转移了一部分。
高一刚入学的时候,新生入学教育中,学长学姐站在讲台上,讲着那些他并不感兴趣的艺术节、游园会、阳才足球杯比赛。
他们拿着麦,声音响亮,同学们一听这活动多么新鲜,也大声叫好着
有点吵。
但并不影响自己,他在什么环境中都能学得下去,只要他愿意。
谭逸拿着物理训练集,挑中了道小车滑块斜面大题,一丝不苟地画着受力分析图。
题目很快做完了,翻了一页,才发现已经做到了尾。
脑子里跳出“完成日常任务”的提示音,小K说:
“你这速度也太快了,慢一点不好吗?”
谭逸不明白,说:
“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慢一点。”
小K说: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工出细活,人类都是这么说的,万一你哪天就粗心了呢?”
谭逸说:
“知识掌握得牢,就不存在粗心问题。原本就不会,快做和慢做都是做错的。”
小K说:
“……行吧。”
谭逸在任务本上的“物理”二字后打了个勾,随后转向语文,他决定提前背诵几篇文言文,离骚有点难,他还没有完全背熟。
小K这时插嘴道:
“你试试听那首歌背。”
他的“不”字还没出来,小K就将歌放出来了,谭逸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背诵方法,他只喜欢按部就班地根据自己的经验来。
“停下吧,我不用这样背。这样背不好。”
“你就试一试,我看你们人类不是一直在提议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好不好。”
谭逸知道自己拗不过系统,也担心如果违抗系统的命令,自己会不会再受到惩罚,便也不反驳了。
那首年轻男人唱的《离骚》古风味儿十足,咿咿呀呀的,这“杀伤力”可比什么学长学姐教导和同学拍手喝彩的强多了,没过一阵,谭逸便被不下去了。
但他还是不太敢对小K说“不”。初中的时候,他因为不想做一个已经做过的题目,对小K说了“不”,后来扁桃体发炎了整整一个星期,嗓子哑得跟乌鸦似的,一说话就有人笑他:你这是打算唱摇滚吗?
他不喜欢那些人的目光,于是,为了彻底“缩”回自己的壳里,不出风头,他也再也没反抗过小K的命令了。
但是……这两天的小K好像有点奇怪。
他不太像以前的系统。
他话变多了,还动不动喜欢用歇后语,满口都是你们人类人类,各种各样的学习技巧都往自己脑子里塞——明明他以前说过:确定好了就不要老是变来变去。
中午吃着饭,小K又开始在脑子里闹腾,他说你知不知道现在绑定内卷系统的人越来越多了,个个都学得生不如死,有些系统就是拿人的生命去学习,这是不对的,哪有人用生命去学习的。
谭逸吃着饭,想道:你不也是让我用生命去学习吗?如果完不成内卷任务,还是会威胁我的生命……
小K捕捉到他的想法,连连叹气道:“不对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想拿人的生命,去生活,学习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懂吗?我想——拿人的生命去生活。”
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就像电脑要更新一样,系统也要迭代吧。
谭逸不感兴趣系统是如何更新迭代的,也对系统的想法毫无半点好奇,他只专注于眼前,他只专注于那些可能会剥夺生命、可能会令母亲失望的内卷任务。
自然没去管小K说的话。
但是,当天夜里,他因为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陷入了深深的失眠——他就是这样,一旦有事情无法解决,他就会十分苦恼,甚至有些自责,最终导致了失眠。
失眠当中,小K询问他要不要为他在脑子里播放“羊群过马路”的场景,被他无语地拒绝了。
小K还不死心,开始跟他闲聊,说人类就是因为想太多,才容易失眠,你啥也不想,自然就能睡着。
他聊起任务,聊起参数面板,聊起内卷值变动的数据分析,半晌问一嘴谭逸困了没,谭逸无可奈何地盯着飘在空中“羊群过马路”的场景,回他一句没有。
小K长叹一气,只好继续闲聊,他说看你内卷值那么高,有些权限就为你开放了吧。你知道内卷值是可以转移的吗?
一只羊走过斑马线。
小K说:“内卷值是生存的“血条”,可以将其理解为你的生命力,在你的生命力盈余充沛的情况下,你可以将你的生命力——你的内卷值,转移一部分给其他的人。”
两只羊走过斑马线。
小K说:“只不过这个人也要绑定校园内卷系统,才算转移有效,不然浪费你生命,直接白转。而且得处于危急时刻,这个危急时刻嘛,我的大人也没告诉我,不清楚什么样的才算危急时刻。”
三只羊走过斑马线。
小K说:“但是你的话,我建议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你虽然内卷值积攒了不少,但是发生一次转移,是按积攒的二分之一算的。系统里给你规定的是:5000点以下便会加重每次任务的惩罚。就算你现在9999点了,转移一次也会掉下5000点,你……就当听个耳旁风,别轻易尝试。”
四只羊、五只羊、十只羊、三十只羊,走过了斑马线。
室友都睡着了,那个胖点的室友怎么每个晚上都打鼾,还有下铺,名字叫夏……什么来着?时不时翻个身子,他应是浅眠体质,半夜应该睡不太好。
对了,他今天还跟我打招呼来着了,第一次见面……
不过当时在忙班级同学的签到,就没怎么回他,他好像没交七月份入学安排的作业,全班就他一个没交。
他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小K的说话声和羊群的踢踏声搅合一起,还有那位胖室友此起彼落的呼噜声,全部融进白天各种各样的回忆里,最后凝成了一枚雨花石,“噗通”一下掉进记忆的汪洋大海中。
大海深处好像有些活火山,火山加热着海水,海面缓慢地沸腾着,冒出一个又一个气泡,那位姓夏的同学又冒了出来,他的脸装在一枚气泡里,显得有些朦胧。
不知怎么的,就回忆起当时签到时那位夏同学的脸,视线逐渐清晰,“啪”一下气泡破了,他看清了名单上的这位同学的名字:夏晓风。
噢……原来这个睡在我下铺的同学,叫夏晓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倒是一副凄凉寂静之景。
不知怎的,诗句联系上景物,景物牵系上氛围,他莫名其妙地想到夏晓风红了眼圈的模样,突然觉着自己卑劣不堪,竟敢对第一次见面的同学就产生这种可耻的心思!隐秘的性别情愫又卷土重来,谭逸负隅抵抗着,终于感到了一丝疲倦。
也是累了,没过多久,谭逸便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而这晚竟是一夜无梦,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了。
谭逸坐回桌前,眺望着窗外,这里楼房密布、逼仄狭窄,看不到那些绿树红花、蓝天白云,只有正午时分,才有一星半点的阳光漏进屋子里,洗刷长年积郁的阴冷。
约好了明天补习班再见的。
可自己要食言而肥了。
禁闭还在进行着。
曲秀这次的行为比以往过分许多。
她收了谭逸的手机,将他死死关在了房里。
下周是谭瑞安的期末考试,曲秀还告诉班主任,谭瑞安生了场大病,不能参加考试,下学期补考,便将她关在杂物间里,牢牢关了一个星期。
她将杂物间和谭逸房间的门上都安了个隔板,往里一推,食物便能送进去。
而厕所在外头。曲秀只给两人固定的上厕所时间,并且全程陪同——谭逸为此还大吵了一架,自己明明……已经快十八岁了。
可曲秀怎么听得进去,他依旧跟着谭逸进到厕所里,讥讽道你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你出生的时候是一点衣服都没穿,现在开始躲着妈妈了?
谭逸逐渐绝望了。
他祈祷着母亲这样的禁闭何时能结束,每天端详着夏晓风为自己拍的照片,努力回忆起与那个人相处的时光。
可这并不能够“聊以慰藉”。
内卷值下降得越来越快,小K依旧渺无音讯,每日任务已经捞不回什么分数了。
外界的风吹草动都会影响自己,他怀疑自己做题的速度是否变慢了,是否自己已经大大退步了,是否那唯一值得令自己“苟活”的一点儿成绩都要不翼而飞了。
曲秀只允许他们两天洗一次澡,每次洗澡还要控制时间。母亲在旁边盯着,好像自己身上长了什么恶心的脓疮,怎么都愈合不了,怎么搓都搓不掉。
谭瑞安的尖叫越来越大声,甚至半夜都会像狼一样叫,他怀疑妹妹是否身体里带着狼的基因,猜想她是否月圆之夜便会成为狼人,咬烂杂物间的门,再撕碎母亲的喉咙。那个时候,母亲的喉咙一定会喷出很多血。
血!
血!
血!
谭逸捡起桌底下的签字笔后抬起头,脑袋磕到了桌子的一角,顿时淌了血,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儿时不信母亲的自杀电话,母亲真的在浴室里割腕,弄得到处都是血。
血!
血!
血!
谭逸忽然将没墨的签字笔扎进自己的手腕里,他觉得疼痛能让他保持清晰。草稿纸上画着的正字代表这场禁闭已经过去十一天了,外界噼里啪啦的鞭炮和烟花声告诉他春节已经到来了。他感觉天旋地转,好像下一秒就能昏昏睡去,可躺在床上,脑子里又是乱糟糟的,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忽然厌恶起自己来。
自我、家庭、生存环境……谭逸快控制不住了,这短短十几天让他十几年隐忍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很清楚自己在往一条恐怖的道路上前进,他不断用签字笔、裁纸刀划拉在自己的身体上,血流了出来,告诉他这些疼痛是真实的,你需要保持清晰。
血!
血!
血!
禁闭来到了第十五天。
夜深人静时,谭瑞安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谭逸将头埋在被子里,不愿再听。
没有了自己的涉入,曲秀应是了解了谭瑞安“早恋”的真相,知道了有个叫王奕皓的小子喜欢他。这位从乡村里出来的、经历过情爱波折的妇女依旧认为是谭瑞安的错,依旧认为不可能有人喜欢上自家的这名自闭症病人。
她夜以继日地打骂着谭瑞安。有没有让她下跪谭逸无从得知,只是每一次母亲抽在谭瑞安身上的竹条都仿佛抽在了他的身上,他只能躲在这间上锁的房间里,藏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是的,是的,谭逸一清二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滑向一条深渊。
正字停了在了第十六天,他已经很久没标记过时间了,反正也没有意义。
脑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很痒,一痒他就去抠,抠破了流血,流血了后又结痂。
他拿起夏晓风给自己拍的那张照片,那时他要带他去看社团,啊呀,多么值得回忆的一天啊。他那时还在笑着,他记得自己以前不怎么笑的,可是遇见夏晓风之后,好像总是不自觉就在他面前展露笑容了——或许,也是为了看见夏晓风的笑容而已。
然而现在呢?现在他是什么样子?现在自己还拥有什么!
忽然间,一股深深的自我唾弃感席卷了谭逸。
他将照片撕了一半,双手抖得厉害,好像又撕不下去了,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告诉自己要换件事儿想,不能滑进去了!
桌面的物件十分整齐有序。这几天他发了疯地将其扫乱,再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将其一点一点整理好,用到尺子,用到量角器。
他再一次将桌面扫乱,噼里啪啦,台灯、笔袋、课本、笔记本全部掉到地上,狼狈不堪。
谭逸跪下身,手指颤抖着收拾着,指缝也布满了伤口,都是新的,能看到鲜红的、粉嫩的血肉。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夹在文件夹里、刚刚掉出来的寒假作业,那是夏晓风从学校带给他的,一张粉色的纸,上面列满了二中安排的日常计划。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完成系统安排的每日任务,倒是忽略了学校的这些寒假作业。
他将文件夹里其他的寒假作业抽出来,借地面整了整,使其边角保证绝对的平整。
忽然,一张便签条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将其捡了起来。
那是夏晓风的字迹,歪歪扭扭、龙飞凤舞的,不太好看,但比开学有点进步了。
上面写着:
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的夏同学是在那个周一去接谭瑞安时,见到曲秀并回到家后,写下了这句话。
他不聪明,不机敏,也粗枝大叶,情感迟钝。
但是这一回,他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压抑,马上甜啦(嗯可以算甜吗可以吧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