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能结束了。
可仅仅过了三天,那姓王的混小子又来勾搭谭瑞安,这次更过分,怎么连情书都写上了?!
谭逸捡起地上的那张情书,打开一看,却发了愣。
这张情书的字迹跟写在作业本上的完全不同!
绝不是他记错了,他打开手机,里头还存有几张“证据”。仔细对比,那落笔、收笔,横竖撇捺,没有半分相似!
谭逸率先道:“妈,这封情书是假的!”
曲秀可一点都听不进去,她说:“关你什么事!你回房间去!我跟妹妹说话!”
谭逸再三道:“不是,这一定是同学们开的玩笑,不会……”
曲秀打断道:“你不是说初中的老师同学都对安安很好,你都搞定了吗!还不让我插手、不让我陪读。”
她恶狠狠盯着谭逸,又说:“当时要是让我陪读,就不会出现这么多恶心人的事情了!”
——谭瑞安刚上初中时,为了防止母亲进入学校,像监控初中的自己一样监控妹妹,谭逸便像母亲保证道,妹妹的初中一定不会像第一个小学那样受人欺凌。
但是现在,还是发生了意外。
这或许不是恶意的针对,或许只是王奕皓那些狐朋狗友出的馊主意,或许他们根本没将谭瑞安当作一个“自闭症病人”,只是把她看作一个普通的、有意思的初中女生而已。
真正患病的,难道不是这个家吗?
曲秀抽出那根竹条,就要往谭瑞安身上打,她是真生气了,脸胀得通红,愤怒把五官揉在一起,拧成皱巴的抹布。
谭瑞安哭叫起来,在家里上蹿下跳着,她把新买的花瓶又一次撞碎了,里头还未来得及插花倒水。没有了碎花的陪葬,瓷片孤单地碎了,显得愈发荒凉。
谭逸只能再一次挡在二人之间,他不知道这个动作自己已经重复了多少趟,甚至已快形成肌肉记忆,只要一看到母亲朝妹妹举起竹条,就自动地站到二人之间。
竹条劈下来,朝自己的上臂砍去,即使隔着衣服,谭逸也能感觉到那处火辣辣的疼,淤血是没跑的了。
曲秀叫嚣着:“你再跑试试看!你再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谭瑞安哇哇地哭着,藏进距离母亲最远的那间杂物间里,“砰”地关上了门。
曲秀红了眼:“你还敢躲!你就死在里面别出来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可以早恋了!你怎么敢的!你一个女孩子,你知不知羞耻!”
她形如枯槁的手抓上谭逸的上臂,不偏不倚卡住了伤口,疼得谭逸“嘶嘶”抽气,手臂松了劲,曲秀瞬间将他往后一推,他失去平衡,踉跄几步,好在扶住了后方的小电视,膝盖窝磕了茶几一角,才没完全被推个人仰马翻。
曲秀气势冲冲地从鞋柜里抽出一串钥匙,愤怒地颤抖着手,翻出一枚用来锁杂物间的。
谭逸喊道:“妈!”
曲秀怎么可能管他呢,转眼间就冲到了杂物间前,边锁门边说:
“喜欢藏是吧,那你就藏一辈子吧!别出来了,饿死在里面算了!”
她气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锁完了门,还不解气,硬是朝杂物间的门狠狠踹上一脚,说:
“初中了,就可以谈恋爱了是吗?从小我就说过不要早恋不要早恋,你翅膀硬了是吧!是想把我们家的面子全部丢光是吧!”
谭逸还想劝阻,却引火烧身,曲秀朝他一指,冷冷地说:
“你知道妹妹早恋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怎么当哥哥的!”
谭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安没有早恋,只是同班同学的玩笑罢了!”
曲秀说:
“玩笑?我不信能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玩笑!谭瑞安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的,学了怎么勾引男人!无风不起浪,她一个自闭症小孩,怎么可能有男的主动去招惹!是不是她学坏了!”
谭逸绝望地说:
“她才上初二……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曲秀说:
“你知道什么!男的贱,女的蠢!你爸就是被个狐狸精迷了眼,才扔下这个家不管的!”
竹条被扔到一边,她蹲在地上,抱住头,悲痛欲绝地说:
“……现在好了,他的骨肉也流着那些肮脏的血,儿子是个同性恋,女儿还学会了招惹男人!我这到底过得是什么生活啊!我这到底是什么家啊!我这到底是怎么活的啊!”
母亲的话震耳欲聋,谭逸就像被一个大钟砸中,“砰”一下,给砸得眼冒金星,傻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所有愤怒的演唱到了尾声都是悲伤,曲秀通红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来,她双膝跪地,身体蜷缩着,双手合十,对着头顶那明亮而冰冷的灯光参拜。
她泪流满面道:
“我每天兢兢业业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培养孩子,我也没让他们学坏啊!我也没让他们往不好的路走啊!可是呢,最终就落得这个下场……”
“老天爷,你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老天爷,你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这句话是曲秀说的。
谭逸也想过很多遍。
但是当刀子割到手腕上,流出血,产生疼痛感时,他就害怕了。
这种疼痛感同母亲打骂自己时,竹条抽到身上时极为相似。
相似的疼痛产生相似的恐惧,相似的恐惧产生相似的胆怯。
他突然又缺少了自杀的勇气。
名为“学霸”的铠甲是纸糊的,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倒不如说,一个区区名为“学霸”的铠甲,又有多牢固呢?
他只是成绩比一般同学好点罢了。
其他无论是人际交往、活动参与,他都一窍不通;更别说自己在生活中,在家庭里,是这样生存的。
这样的孩子,我们一般庆幸他没有勇气自杀自残;但是我们也会对其感到悲哀:是啊,这样的孩子,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该生存得有多挣扎、多屈辱。
但这并不是提倡自杀自残,在谭逸的身边,还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妹,她情绪不稳定,还没能长大成人。如果他也像父亲那样撒手不管了,妹妹怎么办?
恐惧与牵挂让他一直支撑到了今天,直到遇见了夏晓风。
这让他觉得:不管怎样,自己还是先活到高考结束吧。
曲秀本想烧了这张情书,谭逸却扬起手,不让她够着。
谭逸说:“我来处理。”
曲秀说:“我自己来!”
谭逸说:“你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乱!”
曲秀瞪着他,没说话。
谭逸叹了口气,说:“今天是周五吧,等会儿你还要上晚班,洗把脸,收拾好东西就过去吧。”
他将那张情书折叠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说:“你去了她学校又能怎样呢?跟老师闹吗?跟同学闹吗?从她初中以来一直都是我在接手,我熟悉一点。再……信任我一点吧。”
曲秀收了那副咄咄逼人的表情,五官不再用力,眼角、额头的皱纹都松了下来,如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流淌在苍凉黄土般的面庞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憔悴不堪地说:“最不希望的,就是你们早恋。”
母亲已松口,换作平时,谭逸也应迅速退让,不继续接着话题,好让母亲早点离开。
但他此刻却不由自主道:“为什么?”
曲秀说:“影响学习。”
谭逸说:“就这个理由?如果两个人可以互相帮助呢?”
曲秀原本想走,但听见谭逸的话停住了脚步,她说:“你明白什么?学习的时候,谈恋爱是最不应该的,都不知道丢人吗?那个时候不清醒,脑子一头热,什么都考虑不周全就谈了,‘以后’还长着呢,到了后面认清那个人的真面貌了,再想抽身,就来不及了。”
谭逸还想说些什么:“可是……”
曲秀沉声说:“没什么可是,我不想让你们走我的老路,现在过得这么辛苦。”
谭逸知道母亲在说父亲的事,但每当这个时候,如果再三过问,母亲便闭口不提。好像每个人心底都有个伤疤,你可以知道,但你不能掀开,掀开就不礼貌了。
曲秀穿上鞋子,随口道:“你可别谈恋爱了。”
谭逸说:“如果我谈了呢?”
曲秀轻笑一声,瞟了他一眼,道:“那你滚出这个家吧。”
曲秀去上夜班了。
谭逸坐在书桌前,推开窗子,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都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这瓷地板上,可没有半点月光胜霜的模样,反倒是藏于缝隙中的污垢格外扎眼,与冰一样的白瓷砖形成鲜明对比。
“滚出这个家……”谭逸喃喃道。
好啊,滚出这个家,再也别待着了!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充满霉味的地方!
可令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每一次母亲打来那通“自杀电话”,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跑回来?他明明知道如果母亲真的自杀了,也绝对不是他的错,绝对不是母亲口中的“是你们杀了我”。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离家越远,他便感觉套在脖子上的那根绳索圈得更紧,身上的伤疤重新复活,流出红黄色的脓液;同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要说不渴望母亲的爱,那是假的,因为曲秀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陪在身边的血亲;但要说渴望母亲的爱,那也是假的,因为曲秀以名为“爱”的绳索禁锢了他,让他久久走不出去。
这是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消磨的精神创伤,因为它自童年孕育。
而好在,现在的谭逸终于学着一点一点摘掉脖子上的绳索,学着怎么迈出儿时的“杂物间”了。
——明天,还能继续见到夏晓风吧。
仿佛这种细微的“希冀”,已然成为了他此时此刻的生存法则。
作者有话要说:逐渐升温啦,嗯但也不要太热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