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逸冲过去,握住母亲的手腕,将妹妹拉到身后。
他半蹲下身,双手捂住谭瑞安的脸,安慰道:“没事了安安!哥哥在这里!没事了!放轻松,像以前说的……来,我们深呼吸,做三次深呼吸……”
谭瑞安尖叫不止,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往外冒,耳朵被掐出了印子,正缓缓往外渗着血。
谭逸的眼里都是慌张:“没事了!哥哥在这,深呼吸,来,跟我做,哈……呼……哈……”
谭瑞安尖叫声渐弱,开始随着谭逸的节奏呼吸着。
周围人都朝此处投来目光,连正准备叫号的店家都拿着那张叫号单,愣在了原地。
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她紧紧抓着谭逸的外套下摆;谭逸叹了口气,将被甩到地上的眼镜捡起来,用袖口擦擦,耐心轻柔地架回她的鼻梁上。
他重新转向黑脸的母亲,压低声音但气势不减道:“怎么了!为什么打安安!”
曲秀眼里都是血丝,她冷哼一声,嘶声道:“……安安是不是没做作业?!我听说这次期末模拟考她还考了倒数!为什么不告诉我?!”
谭逸说:“那不是还没回家吗!回家了,她会主动汇报的!你这么逼她做什么!”
曲秀说:“骗子!刚刚老师电话说了,安安最近都没交作业,考试也考得差!要汇报早就汇报了,我看就是最近她没怎么发病了,又开始忘记自己的本分了!”
谭逸被母亲脱口而出的后半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强忍着心底的怒火,颤声道:
“……我没跟你说地点,你怎么跟过来的?”
曲秀狠狠瞪着他,说:
“我在跟你说安安的事,你是不是知道她最近表现还故意不向我汇报。好啊,我们家养的都是白眼狼……”
谭逸打断她:
“你跟踪我们,是吗?”
曲秀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继续她的话题:
“你们俩现在赶紧给我回家!还吃什么……”
她喋喋不休的话语消逝在夜风里,沉溺在酒水中,最后被糜烂的灯火拌匀了、搅混了,顺着恶臭的污水流淌进开缝的井盖里。
谭逸浑身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敢看周边人是什么反应,也不敢看夏晓风——哪怕他知道这个人正在自己的身后,用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肩膀,沉默着,但绝不旁观。
曲秀见他毫无反应,眼睛红得更厉害了,好像下一秒便要在众人面前哭闹起来,她说:
“你回不回家。”
愤怒、羞愧、怜悯、哀愁与惋惜冲击着谭逸的胸膛,夏晓风手掌的温度正透过薄薄的单衣传来。没有小K的阻止,他自觉自己已“无法无天”了:
“我不回。”
曲秀听了,冷着脸,立马去夺谭瑞安的手:“那她跟我回去!”
谭逸将妹妹紧紧护在自己身后,说:“她也不会跟你走!”
谭睿安用恐惧和退缩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死死抓着哥哥的衣摆不放。
曲秀的手僵在了空中。
这时,餐厅经理神色焦灼地从店里走出,就要搅这趟浑水:“这几位客人,有什么事我们到一边说,如果实在没办法,报警……啊!”
她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曲秀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老旧的水果刀,刀尖对准喉咙,一副自杀的做派!
“报警好啊!报警啊!报警把这两个小白眼狼抓起来!扔去劳改所,把谭家的脸面全部丢光!顺便杀了我,是啊,我就是被不听话的你们杀的!我就是被你们杀的!”
“好了!”谭逸的声音里全是怒火,他牢牢抓住母亲的手腕,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果刀,那动作轻车熟路,仿佛已成了肌肉记忆。
周围人甚至掏出手机,开始悄悄录着此番闹剧;店里的人也乐此不疲,透过玻璃窗,对着这幕景象作出自己的“高谈阔论”。
谭逸咬牙道:“……我跟你回去,我们跟你回去,别再丢人了。”
曲秀头发散乱着瞪着他。
谭逸没理她,只是蹲下身,微抬头看着妹妹,疲倦地笑道:
“吃饱了吗?”
谭瑞安已经不哭了,但眼神呆呆的,脸上还凝着干涸的泪迹。她细声说:
“没有。”
谭逸强撑着笑容,说:
“那回家我给你煮面条。”
说罢他就要起身带着谭瑞安离去,可妹妹再一次揪住他的衣服下摆,茫然地问:
“回家要汇报吗?”
谭逸身形一顿,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垂眸道:
“是,汇报完我就给你煮面条。”
曲秀还是一副偏执的表情,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谭逸看向夏晓风,抱歉地笑了笑,说:
“那个,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钱我会转你的……”
夏晓风连忙道:
“没事!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来,曲秀那目光令他心中发毛,本想说一句“你还好吗”?又担心他母亲会冷嘲热讽;或者说一句“要不还是先吃完”吧,又怕他母亲癫狂发作。
最终还是只说出一句:
“你忙完了,再联系我吧。”
谭逸微微点了点头:
“嗯,抱歉。”
软皮沙发几年前就破烂了,扔掉过后,家里只剩下两张镀了漆的木椅,颜色褐红如春土,好看得很;可到了冬天,却是一点儿温度也留不住,坐在上面,如坐冰川。
今天气温也不高,曲秀看起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裤子,她正襟危坐着,脸上死灰一片。
谭逸跪在地上想:母亲难道不会觉得冷吗?
可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曲秀便淡淡地开口了:
“还是跟以往一样,该汇报的都汇报了。”
——“汇报”,一个普普通通的词,可能出现在学生时代的翻转课堂,也可能出现在职场领域的会议现场。
但是出现在一个家庭里,正式得有些罕见。
这是从小以来的一项“规定”,一项“制度”:学习的成绩、作业的情况、生活的表现;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旧的想法,新的想法……有关自身的,都要事无巨细地上报。
在曲秀眼里,谭家的子子孙孙都是透明人。身体是透明的,心是透明的,思想也是透明的。
以往是两周汇报一次,但从自己上了高中以来,就变成一周汇报一次了。
有时可以坐着,有时需要站着,有时……只能像现在这样跪着;妹妹也要,但是妈妈还是有点心疼这个“病人”的,会让她坐在一个矮矮的、足够她俯视的小板凳上,不至于站着或跪着一天。
谭逸在心底嘲讽地笑笑:是什么时候觉得,相较起自己,母亲对妹妹这样的行为还算“有点良心”了呢?
曲秀见他迟迟没有开口,提高声音道:“我说话你没听见吗?”
谭逸深吸一气,低声说:“……我这次,没有考到年级第一。”
曲秀说:“为什么?”
谭逸说:“不知道。”
曲秀说:“……你心飞了,你不知道吗?”
谭逸没说话。
曲秀继续说:“又是学长团,又是社团,又是出去吃吃喝喝,还交了那种不三不四的朋友,你自己……”
谭逸插口道:“夏晓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曲秀声音尖利道:“他那一副坏学生的样子,你还能看不出来!一看就是个成绩差的,成绩差人品也差!”
谭逸眉头紧锁道:“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曲秀冷哼道:“现在你又知道自己是什么问题了?”
谭逸停顿了下,说:“……是我不够认真,不够仔细。”
曲秀保持沉默,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好像就在说“这种千篇一律的理由连你都敢说得出来”?
也是,学生时代的每一场考试、每一场作业,发挥失常,不是“不够认真不够仔细”就能全篇概括的。这样笼统的回答,只是对自己某方面能力缺失或心态调整不平的遮掩,只是自我欺骗。
但谭逸并不想告诉母亲,换句话说,他怎么可能告诉母亲!
从小绑定的系统已经告知得很明确了:他喜欢上了夏晓风,这是个阻止他“平步青云”的事情,这是谭家“光宗耀祖”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这是拦在“寒门出贵子”前的一面石壁。
喜欢上夏晓风后,他的人生中不再只有学习了,丰富的校园生活给了他多彩的体验,但这种多彩的体验,势必也会削减相应的学习时间。
“劳逸结合”的道理妇孺皆知,但无论对于谭逸还是夏晓风而言,他们要掌握这门“技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曲秀见他没反应,便直接道:“我看你是之前根本就没努力学,高二上都跑去玩了。老师都说了,你所有的学习成果都会体现在成绩里,你现在的成绩就告诉我,你根本就没用功学习。你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
谭逸心里冷飕飕的,但也还好,冷风吹多了,自然也就僵硬麻木了。
“没努力学”、“没有用功”、“成绩体现所有的学习成果”,是所有家长“看不见”的借口。为什么有的家长总能一棒子打死孩子过往的努力呢?没有被看见,就是不存在的理由了吗?
谭逸依旧没说话。
曲秀移开目光,说:“算了,我也不指望你分析出什么了,以你现在的状态。你明天不要去上补习班了,我给你退了。”
谭逸抬起头:“为什么?”
曲秀不耐烦地说:“还能为什么?你还想跟那个差生混在一起吗?”
谭逸再次重复道:“夏晓风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能上特训,说明他也有特训的水平。他在学校也不是不学习,他还是很刻苦的,脑子也聪明……”
曲秀掏出她摔得道道裂痕的手机,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写着什么,看样子根本没在听谭逸说话。
她发送完消息后,将手机扔到一边,发黄的手机壳与木椅碰撞,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曲秀说:“安安也别去了,以后她在家里学。”
谭逸有些窝火:“这牵连不上她!”
曲秀瞟了他一眼,平声道:“我说的是她自己的问题——安安,你过来。”
一直在后方靠墙站着、旁观了跪着的哥哥“汇报”全程的谭瑞安挪动脚步,走到谭逸身后。
曲秀说:“到你了。”
谭瑞安眼神有些躲闪。
曲秀生气道:“你跟你哥一样是哑巴吗?我没听医生说你还不能说话了啊!”
谭瑞安怯声说:“我,我……”
她“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谭逸终于忍不住了,他倍感无力道:
“妈,她刚刚还那么不舒服,你就让她先休息一下吧。”
曲秀不领情,说: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现在有犯病吗?现在还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吗?”
谭逸声带怒气道:
“你越是这样激她,她越说不出来!”
曲秀大声道:
“到你汇报了吗!现在妹妹说话!”
她站起身,低头看向谭瑞安,说:
“安安,告诉妈妈,最近在学校学习怎么样?”
谭瑞安说:
“在学校,学得还好。”
曲秀说:
“为什么不做作业?”
谭瑞安说:
“有一些作业不用做,老师说排在前面的学生做的。”
曲秀说:
“排在前面做,你排在后面就不用做了吗?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谭瑞安说:
“有些同学也没做……”
曲秀说: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怎么这么小就有这种想法?”
曲秀从木椅后捞出一根竹条——天爷,为什么家里哪里都有这种东西!
谭瑞安看到这跟竹条,眼神顿时慌乱,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面色“唰”一下就发白了。
谭逸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
曲秀绕过他身边,逼向谭瑞安:“你别管,我跟安安说话。”
谭逸就要起身:“你还想打她吗!”
曲秀扬起手,被谭逸一把捞过,这个瘦小的女人一旦握住这根竹条,仿佛天助神威,力气竟变得如此之大!
毫无疑问谭逸也害怕这个东西——可他明明不应该害怕的,他已经成长得比母亲还高、思想也比母亲成熟了。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这根东西,他还是会跟谭瑞安一样不自觉地身体颤抖,甚至那些旧伤口开始莫名其妙疼痛。
谭瑞安哭叫着往后退。
曲秀尖声道:“你造反了谭逸!我在教训谭瑞安,有你什么事!”
谭逸怒声道:“她都初二了你还打!你疯了!”
曲秀与他争执道:“初二了为什么不能打!我都是一直被打到二十岁的,她才初二怎么就不能打了!”
一个瘦弱中年妇女终究敌不过一名高大男性青年,竹条被谭逸夺去,在触碰到这根冰冷物什的瞬间,谭逸就像摸到了一块烙红的铁块,瞬间将其丢了出去。
竹条敲击在家里的小小花瓶上,“噼啪”,花瓶摔倒,顿时裂成几瓣了。
谭瑞安哭得更大声了。
曲秀还在努力挣脱谭逸的禁锢,她像一头发了疯的牛,红着眼说:“你们两个白眼狼!白眼狼!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钱,最后还这么对我!你问问村里,问问城里哪一户人家,是子女这么对父母的!”
她一挥拳头,顺势砸在谭逸的鼻梁骨上,谭逸疼得眼冒金星,他不禁稍微松了力度,曲秀就趁这个时候跟泥鳅似的溜了出去。
她径直走向饭厅,拿起谭瑞安的书包,拉开拉链一个劲往下抖,哗啦哗啦,书、笔记本、草稿纸、笔袋,纸巾、眼镜布、卫生巾……书包里的东西像落叶,又像石头,全部掉到冰冷的瓷地板上。
曲秀说:“不汇报、也不打,那就我自己看,我自己看你到底在学校做了什么,写了什么作业!”
谭瑞安哭泣着,几乎不用换气一样,声音尖锐而绵长。
曲秀气红了眼,手上动作不停,书包内里已经没东西了,她还在晃着这块软趴趴的布料,恨不得把女儿在学校的一点一滴,全部都摇晃出来!恨不得把女儿所有的隐私都摇晃出来!
谭逸看着家里这番闹剧,目光呆呆的,好像一副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想:他周末不愿意回家,都是有原因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OK!总算差不多考完了!
好冷呀,开始慢慢缩在被窝里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