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店面不大，但生意红火，仨人在门口等了好一阵，才等到里头空出一桌。

夏晓风掏出手机，打开订餐的软件，就要下单三张券。

谭逸洗完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多少钱，我转你。”

夏晓风说：“不用，之前抽了个奖，买二送一，你那份算‘一’，我就请安安吃。”

谭逸说：“那也不行，我转你吧。”

夏晓风说：“哎真没事，我不在意这么多，也没多少钱……你别转啊，转了我也不收。”

他笑了笑，将手机熄屏，接过菜单，自言自语道：“真是……什么关系啊，还谈钱。”

跟一般家庭不同，夏晓风每个月或者每个星期，都没有定量的生活费，没钱了，就跟柳慧静说一声，柳慧静就掂量着转他，有时两百，有时五百。

反正也没啥非得花钱的兴趣爱好。

因此上个高中，最花钱的地方，就是吃饭。哦对，肯定还有人问你学习材料难道不花钱买吗？那些套卷、那些练习本呢？

这时咱们得夏同学便会一脸鄙夷，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道：

“这些东西？我可从来都不需要！”

——是啊，光是学校的就够他做的，根本不用额外添置。

所以能花钱的地方，就变得少之又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形成自己的金钱观。在经济稳定而家庭幸福的环境下成长的他，至少懂得要对重要的人好，这个孩子不会吝啬对家人和朋友的给予、奉献；在认同“人不能没有钱”的情况下，夏晓风也明白这些钱除了用之自我生存，还要让重要的人过得好、过得快乐。

而谭逸早已步入了“重要”的那一层交际圈。比家人略浅，比朋友更深。

如果非要问他恋爱对象跟兄弟朋友有什么区别，现在的他，或许可以说出除了“性”之外，还有“利益共同体”这一个认知点了吧。

可这只是夏晓风的认知世界。

作为“人活着都靠钱吊着”的传统金钱观家庭中长大的谭逸而言，夏晓风的这一举措，又不能“过眼云烟”了。

他悄悄地瞥了眼正在看菜单的夏晓风，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屁股底下的皮质椅仿佛火烙一般，烫得他坐立难安；灯光、人声、香气，吵得他有些头晕目眩，周围都是年轻人，都在开怀大笑着。

“我们家很少出来吃”——是的，他方才是这么对夏晓风说的。

准确来说，是基本不出去吃。

回到那个充满霉味、灯光冰冷的家，饭桌上的饭菜都是饭店剩下的，一到冬天，基本上都凉得索然无味；底下的油也很多，几乎跟喝汤似的。

那是开在南方阳才市的北方菜馆的剩菜，味道很重，他其实一向吃不惯味道重的，但从未向曲秀表明。

因为曲秀只会坐在他和妹妹面前，如同一匹瘦骨嶙峋的狼，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兄妹二人的“进餐”。

那个时候，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吧。

谭逸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和夏晓风的家庭差距。

“发啥呆呢，你扫下桌上这个码，”夏晓风指了指玻璃桌下的二维码，说，“现在都是扫码点餐。”

他个粗枝大叶的，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谭逸的心理波动，光是抓着个扫码点餐，便开始啰啰嗦嗦：“我说现在的扫码点餐，难道不是服务员消极怠工吗？以后人人都扫码点餐，服务员就上个菜，工资还年年水涨船高，这太说不过去了……”

谭逸想起自己的母亲，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晓风和谭瑞安坐在里面，谭逸面对谭瑞安坐在外面，他看见夏晓风把手机递给妹妹，让她选自己想吃什么。可没过一阵，夏晓风又一惊一乍起来，跟谭瑞安说“你怎么吃这个自助餐狂点番茄炒蛋饭啊，不是，先点些看起来好吃的、有特色的、价格看起来是贵的……”

谭瑞安抓着他的手机，淡淡地说：“我喜欢这个。”

夏晓风抓心挠肝道：“等会儿，你看看，你看这个杨枝甘露想不想喝，还有这个，蜂蜜鸡翅呢？要不给你烤几根鱿鱼串吧……”

谭瑞安雷打不动：“我喜欢这个。”

夏晓风咽了半晌，罢了还是道：“行吧，你想吃啥吃啥。”

他凑过头去，同谭瑞安一起看着手机上的菜单，偶尔点几下，偶尔又跟这名酷爱家常便饭的谭小姐争辩几句，不过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嘀嘀咕咕说“到时候吃不完就全给你哥吃啊我不帮忙的”。

谭逸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唐的想法：

如果谭瑞安的哥哥是夏晓风，她会不会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她会不会就能像学校里的同龄女孩儿一样开心了？

他被自己这个离谱的想法逗笑了，他可想不出来，如果轻微自闭症早在幼童时就痊愈而永不复发、现在跟个没头没脑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假小子似的谭瑞安，会是什么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你要不要吃个双皮奶，我看这上边还有巧克……”夏晓风抬眼看向自己，忽然愣了一下，说，“你笑什么？”

原来心中的快乐已经漫延到了嘴角，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笑你啊，”谭逸眼角一弯，说，“拿这个家伙没办法吧。”

夏晓风叹了口气，说：“得了，想吃啥吃啥！你点好了？”

谭逸“啊”了一声：“忘了。”

夏晓风无话可说：“……你怎么不把自己名字也忘了。”

磨蹭一阵，终于下好单了。

没过十分钟，菜便端了上来。这一家自助餐跟商场里的那种不同，一人也就几十块钱，吃得是巴掌大的甜品、塞牙缝都不够的烤串、一个碟子装一个鸡翅的“校门口推车式美食”。

品质不知如何，但味道嘛，算是对得上“学生就好的那一口”。该甜的甜，该香的香，仿佛把校门口小推车全搬了过来，整成个大锅烩，一股脑地往桌上堆。

特别是那串烤鱿鱼，别提吃得有多爽了，一签的量刚好一口，他们几乎点了三四十串；什么烧仙草、椰果牛乳、杨枝甘露、豆乳芋圆，一个个小碗堆得跟山似的，好像怎么都不够吃；除此之外，谭逸发现夏晓风最喜欢的还是那个芥末蜂蜜鸡翅，这家伙炫了多少个，他已经数不清了，只是见他每吃一个，都要跟推销一番“好吃”。

而谭瑞安还捧着她那碗番茄炒蛋不亦乐乎呢——

“也是，”谭逸的目光略微闪动，他心里想，“家里的饭重油重盐，也只有每周二周四会有稍微清淡点的番茄炒蛋，安安确实是喜欢吃这个。”

不过，执着的夏晓风还是硬要谭瑞安尝鲜了几个菜，可惜咱们的谭小姐哪儿瞧得上这种“路边摊”，没吃几个，又到回头埋在她的“家常便饭”里了。

夏晓风对自己苦笑两声：“你妹还真是喜欢番茄炒蛋。”

而谭逸还想着家里的事儿，他边用勺子搅着杯柠檬汽水，边心不在焉道：“那是，我们家的都很专情。”

可话音刚落，夏晓风就僵住了，谭逸也如梦初醒，猛地察觉出这话中的暧昧——要换作从前，他俩自可以将此视同一句平淡不过的玩笑，笑着骂句“傻逼吧你”，然后当作无事发生。

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谭逸感到面颊热热的，有点不敢直视夏晓风的眼睛。

“呃……咳咳，我的意思是，就是……”他试图“亡羊补牢”。

“你尝这个烤面筋，我觉得还成，或者这个烤玉米，也不错，还是你想再点几份甜品？你的柠檬水喝完了吗？”夏晓风低着头，语速飞快道。

人声嘈杂，室内暖意如春，后厨滋啦滋啦的烧烤声听得一清二楚，上菜的服务员像陀螺一样旋转忙碌，谭瑞安静静地吃着那盆怎么都吃不完的番茄炒蛋，左手还抓着个夏晓风塞给她的烤串，已是吃得满脸都是油了。

她注意到哥哥正在看她，俶尔抬起了那双漂亮的、圆圆的眼睛，问：

“你的脸为什么变红了？”

谭逸简直要摔下椅子。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说：“我，我去上个厕所。”

可步调一转，哪儿是厕所的方向，他却是直接出了店门，到门口吹起了冷风。

夏晓风沉默半晌，便对谭瑞安说：“你慢慢吃，我也去上个厕所。”

后跟着谭逸出了门。

留下一个满脸油花的姑娘，面对着还剩大半碗的番茄炒蛋，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两个空座位。

谭瑞安疑惑地想：

“为什么两个哥哥要到外面上厕所？”

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可怎么也削不走面上那层红纱，谭逸走出一段路，心如擂鼓。

夏晓风跟在他后面，说：“逃单至少逃得小偷小摸一点吧，况且也没让你付钱。”

谭逸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懊恼地说：“我没有……想让你难堪的……”

夏晓风仰了仰头，说：“无所谓，你每次考接近满分然后一脸如丧考妣的时候，就已经让我难堪了。”

人群都聚集在店面附近，往里走去，只剩一条宽敞却黑暗的路，周边紧闭大门的商铺，与那间自助餐店对比，显得极为冷清。

夏晓风走近了一点，说：“为什么还要我等你的答复呢？”

谭逸没说话。

夏晓风说：“承认喜欢我，有这么难吗？”

谭逸薄唇微张，又缓缓闭合——

是的，这句话太重了，太沉重了。夏晓风不会明白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心。

他的一生都要跟“小K”绑定起来，他们要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如果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夏晓风以后的人生，自己会懊悔一生的。

正是因为比你想的还要喜欢你，所以比你想的还要难以承认喜欢你。

谭逸眉眼低垂，他沉声道：“我……会给你答复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夏晓风轻声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等上一段时间，然后给我一个与你心里所想截然不同的答案是吧。活在当下不好吗？谭逸。”

“活在当下”，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啊。

谭逸七岁的时候被罚着跪在地上，那时妹妹在旁边尖叫、在旁边哭，可母亲只会坐在床上，拿着那根竹制的鸡毛掸子，冷眼看着他们。

然后她说：“活在当下，记住你现在的感受。”

他记住了，估计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如今十年之后，一名自己一见钟情、暗恋至久的少年，正用热切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也让他“活在当下”。

脑子里那根名为“叛逆意识”的植株越长越高，似有破云之势。自夏晓风遇见谭瑞安后，小K的提醒早已没用了，警报声再也没响起过，惩罚也一夜之间消失了，好像整个内卷系统进入了休眠状态，只有那不断下降的内卷值提醒着自己：

你正在让她逐渐失望。

可是她也说了“活在当下”，我就应该“活在当下”吧！

谭逸自欺欺人地想。

寒风再次吹来，可只是吹破了心间的冻土，烟火味儿从发梢溜入了胸膛，点燃一片熏香的火焰。

谭逸感觉魂灵已经游离身体，现在是他的身体本能在说话：

“夏晓风，我从很早之前，从高一见到你开始……”

可这一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却被熟悉的一声尖叫打断了。

不知如何跟来的曲秀，正揪着谭瑞安的耳朵，将她提拉到店外，朝她吼着什么。

谭瑞安尖叫着、尖叫着、尖叫着，犹如十年前的那个“活在当下”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考试，更新晚了sorry！

话说怎么12月份跟夏天一样！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