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穿着一件贴身的、土黄色的高领棉衣,棉衣领口的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变得松松垮垮,洗得透薄的布料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脖子上,竟同脖子处皱巴的皮肤有些相似。
她的眼睛虽然漂亮,但并没有热情,也没有该有的疑惑或震惊,而是带着令人难以言喻的敌意。
是的,敌意。
夏晓风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冒出了这两个字。
他摸摸后脑勺,率先开口:“哎,那啥……阿姨好,我是谭逸的同学……”
女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夏晓风只感觉被盯得冷汗涔涔。
他顶着压力,挤出笑容道:“呃……就是,老师让我把谭逸的寒假作业交给他,刚好他说今天要来接妹妹,我也要来这边办点事儿……就,就顺便带给他。”
夏晓风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挎包,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女人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探照灯一样的眼神几乎能射穿他的内心、看透他的隐秘,让他感到分外局促不安。
女人张开干裂的双唇,声音轻轻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话带点口音,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
夏晓风绷直脊背道:“我叫夏晓风,跟谭逸一个班,我也是全理……”
女人的眼睛眯了眯,忽然笑了,她的嘴有点凸,牙齿凹凸不平,而偏偏脸颊又瘦得很,额头宽大、葱油小鼻,皮肤也有些蜡黄起斑,除了眼睛,好像哪里都称不上社会印象中的“美人儿”。
她笑道:“全理好啊,以后上大学好选专业。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
夏晓风真没想到她一来就问这么扎心的问题,只能搪塞道:“哈哈,也就那样,没怎么样,哈哈。”
女人那个笑仿佛变了味道——不,或许是从一开始就不代表“接纳和友好的笑”。
她语气里尽是讥讽:“也就那样,没怎么样……是啊,逸仔也是,也就那样,没怎么样……”
夏晓风疯狂汗颜,不知该回些什么。
女人抬起眼又问:“你跟谭逸是……朋友?”
夏晓风不假思索承认道:“对,算朋友吧,哈哈哈哈。”
——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是的,就是朋友,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朋友就好了、就足够了。其他的,他们私下安排、私下解决,只要他不说,谭逸不说,那还有谁知道他们俩的真实关系呢?
就在夏晓风以为靠一声“朋友”,就能拉进同面前这位妇人的距离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女人却摆出了极其冰冷而厌恶的神色,甚至往旁边挪了两步。
谭瑞安原本已经走到校门口了,可抬头一瞥,却发现了这边的二人,便迟迟不肯再迈出一步;她甚至退到保安室里,焦急地张望着哥哥的身影。
女人说:“我不知道他在学校交了朋友。”
夏晓风:“……”
他移开了目光,这个女人一看自己,他便觉得自己身上有万千蚂蚁在爬,毛骨悚然。
夏晓风说:“……我跟他是室友,走得近些吧。”
女人的声音更加阴冷了:“你跟他是室友?”
夏晓风 “啊”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女人喃喃说:“他没换宿舍吗?我先前已经跟詹老师说过了让他一个人住……他怎么还跟别人住一起?”
再之后,
夏晓风不知该如何再对话下去了。
这位妇人并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儿,这让他感觉到很不爽。
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睥睨群雄的态度,而是一种轻飘飘的、不经意的,仿佛已经在漫漫时光里早已形成的习惯。这位妇人不在乎除谭逸成绩外的任何人、任何事,甚至好像自己介入谭逸的生活,都是一种对他的折磨,对他时间的浪费。
夏晓风有点想落荒而逃了。
小K说:“你还没完成任务!”
夏晓风说:“这人想把我杀了!”
小K说:“没那么过分!她是谭逸的妈妈!”
夏晓风说:“靠!正是因为她是他的老妈,她才想杀了我好吗?”
他倒是浅浅摸出来谭逸那种偏执阴戾的个性从哪里来了!
这位母亲,应是极其厌恶会影响谭逸学习的人……特别是像自己这种酷爱摆烂的、又前科的,那应是更不认同了!
小K说:“系统里识别不到这个女人的威胁——这么跟你说吧,内卷任务不会涉及到她的!她不会对你怎么样!”
夏晓风说:“扯淡,你不自己说了有些任务激发不受你控制了吗?!万一她是什么地狱级难度的隐藏副本,不得一下搞死我了!”
小K刚想反驳,却发现夏晓风说得也有道理。
在目前他所能看见的系统任务中,沿着“主干”,是不存在这位名唤“曲秀”女士的身影的。
但……如果真如先前所猜,从现在开始,有些隐藏任务的激发将不受自己控制;换言之,即内卷值的升降也不受自己控制,夏晓风的生命也不受自己控制!
小K突然遍体生寒,这隐隐约约的猜测就像一汪深渊,张开巨口,吞噬着难以名状的恐惧。
他瞥见谭瑞安蹲在保安室里,表明了是“看不见谭逸不出来”,他心想:
又不是没摆过!妈的,老子什么时候还怕摆烂了!
直接开摆!
他鼓起勇气,看向女人的侧脸,皮笑肉不笑道:“那个,阿姨,我看妹妹还没出来,谭逸也还没来,我还有事,那就先走了。”
然而下一秒,女人却拉住了他,鸡爪一样的手像铁钳一般坚固:“你把老师拿给谭逸的寒假作业先给我。”
夏晓风石化,干,他哪儿有带作业啊!真是倒霉催的,自己挖坑自己跳!
“没事,我刚好明天也要去上补习班,阿姨我跟他也是一个补习班的……”
曲秀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妈的,我在说什么!
夏晓风简直想抽自己俩大耳光。
现在这个时候,要赶紧跟谭逸撇开关系啊!
夏晓风苦笑道:“不是阿姨,我们虽然在一个补习班,但还没一起上过课,明天才一起上……不是,明天上了也不会坐一起,我们只有上学才是同桌……不对,上学我们也不是同桌,我们也不是室友,我们啥也不是,我就和他有一面之缘,过眼云烟,哈哈哈哈哈……”
夏晓风脑子已经烧坏了,简直是愈描愈黑!曲秀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古怪。
好似那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已从“成绩不够好”、“学习也就那样”、“会影响逸仔学习”,更新换代到“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智商普遍低于常人”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拦在他和曲秀之间。
谭逸气都没喘匀,便将二人拉开,他挡在夏晓风前,低声道:
“……怎么了?”
谭瑞安见哥哥到了,立马跑出保安室,塞到他身后,与夏晓风和曲秀都保持了一定距离。
谭逸喘了几口气,道:“妈,你怎么来了?”
曲秀说:“我来接安安。”
谭逸眉头微蹙,沉默些许,道:“……平常我来接就好了。”
曲秀冷眼看他:“你来接?像今天这样?”
谭逸说:“我在路上遇到了点事。”
曲秀说:“什么事?”
谭逸没说话。
曲秀咄咄逼人道:“什么事能让你不接妹妹?什么事能让你请假一节课?什么事能让你现在变得这么懒散……”
她的声音竟越说越大声,导致周围人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以为发生啥“初中生调皮捣蛋被家长教育”的情景,但一见正受批评的人是个一米八多、没穿校服的帅小伙子,又倍感奇怪。
“妈,”谭逸神色难堪,他瞥了后面人一眼,夏晓风见他握了握拳,说,“回去再说。”
曲秀面无表情地瞟了夏晓风一眼,也不再说些什么了。
谭逸领着夏晓风往远处走了几步,谭瑞安想跟过去,但被母亲一声严肃的叫唤,只能垂着头扯着衣袖站回母亲身后。
谭逸抱歉地说:“我妈……给你添麻烦了。”
夏晓风说:“不会,不会!看起来是我给你妈添麻烦了……”
他尴尬地笑笑,换了话题:“你……路上有事儿?”
谭逸神色黯淡几分:“遇上个人,耽搁了一会儿,没事。我妈真没为难你什么?活着……她问了你什么问题吗?”
夏晓风慌忙摆手道:“没为难,没为难!问题随便问的,就随便聊了几句,你妈人挺好的,哈哈,哈哈。”
谭逸见他不愿再透露,也不再逼问了,只是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不安。
夏晓风说:“我今晚还想跟你出去吃饭的,把安安叫上也行,我找到家自助餐——不是那种特高大上的!是那种小推车大集合,挺便宜一个人,14岁以下还半价。安安卡着这条线吧?”
见夏晓风兴奋的神情,谭逸也短暂地放下了方才的担忧,微笑道:“下个月刚好14,还来得及。”
夏晓风瞅了眼正往这边死盯不放的曲秀,说:“那……那要不就下回?下回我们再一起出去玩,等你有空的时候。”
谭逸却立马接上道:“现在也可以。”
而后他苦笑几声,故作玩笑道:“真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了……”
夏晓风说:“但是……”
谭逸说:“我跟我妈说一声,你等一下。”
他转身走到曲秀面前,嘴唇开合,平静地跟曲秀说了声什么。曲秀却移了目光,一直注视着路边花坛上一株快死亡的小草。
随后,曲秀点点头,拍了拍身后的谭瑞安,谭瑞安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她扬了扬尖尖的下巴,示意她是确实批准了,谭瑞安才快步走到哥哥身边。
谭逸依旧帮谭瑞安扛上沉甸甸的书包,朝夏晓风这边走来。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
“作业还剩多少?”
谭瑞安的声音很细很轻,跟她的“放荡不羁”的外表截然相反。她说:
“还没写。”
谭逸步履稍慢,他神色凝重道:
“……一点没动吗?”
谭瑞安说:
“一点没动。”
谭逸叹了口气,疲倦地说:
“你明知道这样会惹妈妈生气,前几天的也没写吧?所以她今天过来接你了……听话一点。”
谭瑞安低着头看向自己磨破了头的运动鞋。
距离近了,谭逸撂下一句“晚点再跟你说,先带你去吃饭”,便跟个川剧变脸似的,立马换了副跟学校里一样处事不惊的面具,朝夏晓风走来。
“叫你什么好呢……”谭逸笑着看向他,好像丝毫没注意到夏晓风正对方才母子俩、兄妹俩的谈话产生的疑惑的神情。
谭瑞安看见夏晓风,还是忍不住
“跟着志博和游星这么叫吧,叫夏哥就……”
“你叫什么名字?”谭瑞安忽然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啊?我叫夏晓风。”夏晓风老实地说。
“夏晓风,好,”谭瑞安叫了他的全名,笑了一下,说,“我叫谭瑞安。”
这算……一个友好的打招呼了吗?
曾被称为“变态”的夏晓风如此想到。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最近有点忙,更新晚了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