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地铁站还有一段步行时间,夏晓风心里却已然十万火急。
他想问谭逸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比如,这次没有考到年级第一,你还好吗?
比如,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再比如,这之后……我们是什么关系?
可眼下这个情况,他不好开口,也不知怎么开口。
正斟酌着话术,三人路过了一家书店。
这店名叫“叮当书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掉漆的招牌、藏污的墙壁,内里灯光不明,两排表面坑洼的书柜立于其中,堆着几乎要爆出来的大量书籍。
谭瑞安的腿迈不动了。
“去吧,今天晚点回去也没事。”谭逸对妹妹说。
谭瑞安飞快跑进了店里,店主人闻声从帘后出来,“哟”了一声,说:
“小谭啊,放假了?好久没见你了。”
谭逸淡淡地“嗯”了一声。
店主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烫着个过时的爆炸头,面容和善、体态臃肿,要不是身上衣着朴素,还真跟那电视上的“富太太”有几番神似。
她从书柜上方抽出一本书,递给谭瑞安,谭瑞安默默接过,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熟稔地翻开了折有书痕的一页。
“怎么坐地上啊,地上多冷啊。”店主人就要拿个小板凳给她。
“没事,别理她,”谭逸看了一头扎进那堆小说里的谭瑞安,说,“阿姨替你保管着书呢,拿了说声谢谢。”
“谢谢。”谭瑞安蚊子般哼哼唧唧道。
店主人笑起来,说:“随便一点,妹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她按下店内灯光开关——“啪”一声,一盏挂在天花板上的、已经没了灯罩的灯管骤然亮了,店内显得亮堂几分。
——应是没什么生意,门庭冷落,没有读书人便也不开灯了。
店主人走出来,说:“今天是你来接妹妹啊,妈妈呢?”
谭逸说:“在家。我有时间,就过来接了。”
店主人说:“以后带妹妹常来,想看什么看什么。”
谭逸说:“还是别让她待太久,上次她看到时间都忘了时间,没去上课,又打扰你们做生意。”
店主人说:“嘿,哪儿有什么生意啊,店里客人就你们俩人了。”
她瞟到了夏晓风,问谭逸:“你同学?”
谭逸“嗯”了一声。
店主人拍手道:“哎哟厉害啊,又是一个阳才二中的学霸。”
夏晓风局促地笑笑:“没有没有……”
店主人说:“你看书吗?”
夏晓风汗颜道:“我很少看,看也是看些七七八八的。”
店主人打趣道:“那你可得跟小谭好好交流交流,人家既爱看书,又会写诗……”
貌似这门可罗雀的店面,让店主人的生活缺少了点谈笑,因此,一聊起往事,她便控制不住了,开始滔滔不绝:
“你不知道,以前他来这儿看书比他妹妹疯多了,一待就是一下午、一晚上。说起来我还记得有回,我们店里举行诗歌比赛,小谭可踊跃了,第一个报名,然后把他以前写的诗全投过来,我们都不知道选哪条,正当我们要找他确认时,又半天找不着他,他妈妈也慌了,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差点就要报警。”
“阿姨……”谭逸稍想制止,却无法抑制这妇女的“嚼舌劲儿”,她笑道:
“然后你能想到吗?最后我们在书店储物室的木柜里找到他了,他拿着个手摇手电,藏在里面写诗,说啥‘感觉投去比赛那些还不够好还要再投几个’,哎哟把我们都乐坏了……除了他妈妈,那是生气得不得了,哎可能也是太担心了……”
“阿姨。”谭逸语气加重了一些,打断了店主人的讲话。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夏晓风一眼,好像在惧怕他知道自己的过去似的,他说:“我和我同学出去一下,就先把安安放你店里,很快回来。”
店主人朝他们挥挥手,跟他们说放心就行。
夏晓风和谭逸两人走在路上,皆无言语。
他知道谭逸有意拨开了谭瑞安,但相较之前,气氛也确实变得更尴尬了。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说吧。”
“你说吧。”
两人皆是一愣。
夏晓风叹气道:“唉我去,什么奇奇怪怪的,这他妈话都不会说了。谭逸,那我就先说了,你为什么躲着我?”
谭逸低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
夏晓风说:“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可以学着跟我相处,我不也在学吗?你老是动都不动就躲着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谭逸说:“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了。”
夏晓风说:“那就不要想了,听你内心的声音,你喜欢我吗?”
好像直面自己的内心之后,“喜欢”二字也不是这么难吐露了。他说这句话时云淡风轻,淡得如同在谈论一个微不足道的知识点,轻得貌似在评价一个普通平常的食堂菜。
可是,就在他以为谭逸正如“内卷值”所描绘的那般,对自己说出这翘首以盼且板上钉钉的几个字时,谭逸却还是跟个撬不开的蚌一样,太极似的推拉道:
“你没想过,这之后吗?男的……喜欢男的,很奇怪吧。”
夏晓风感觉一股烦躁自胸口内燃起。
谭逸就像察觉不到他的情绪,继而火上浇油道:“你以前,不是喜欢女生吗?你不需要再确认一下吗?还有游星,他的事情,你也见过了,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现在,还没有那么多人……”
夏晓风心中的无名火烧到了喉咙,他停住了脚步,直直注视着谭逸,说:
“我现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讨论我的想法?”
谭逸沉声说:
“你还不了解我,我没有……那么优秀。”
夏晓风说:
“我为什么要你那么优秀?我是你的妈妈吗?我是你的爸爸吗?我为什么要你那么优秀?”
谭逸迈开长腿,就往前走:
“……我这次也没有拿到年级第一。”
夏晓风追上他,跟在他身边,说:
“谁说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是年级第一了?”
——勾叉、加扣、总和,一张张试卷流水线后,制定的是学业的、世俗的“年级第一”。为什么人们总是关注纲常纪要中总结出的“年级第一”,而忽略自己心中所定义的“年级第一”呢?
车辆穿行,人群流梭,冬季的天黑得早,光是六点,太阳便完全西沉,余晖缱绻凝绕,散出一抹淡淡的橙红。
谁都在匆匆往前走,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位少年,谁都没有能力触碰到他们的心声。
夏晓风皱了皱眉,还是拉住了谭逸的胳膊,他将那句于研学中、谭逸授予他、近乎改变他日后道路的那句话,又原封不动地赠与了他:
“你只用,成为你自己就好了。”
谁知此时忽然华灯初上。
原来到了这座冬季的城市,到了开灯的时候了啊。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谭逸凝视着他,说,“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答复你。”
“行,”夏晓风笑道,“别让我等太久了。”
他俩朝书店走去,谭瑞安已经看得如痴如醉了,再不接她回去,估计这孩子一整个晚上都要泡那儿了。
“走了安安。”谭逸叫道。
里头没人应。
他叹了口气:“又这样了……”
夏晓风疑惑道:“怎么了?”
谭逸没答他,只是径直走进店内。
哐哐几声,哇哇几声,哎哎几声,他就把谭瑞安扯了出来,边走还边念念叨叨。
谭瑞安像个八爪鱼似的扒在书架旁,被谭逸揪着往外拖。
她啊啊叫着,手握成拳,在书架上不断敲打着。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谭逸还是将她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拎了出来。
夏晓风看着这家伙还咚咚在书架上敲着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便啼笑皆非道:“你松手吧,你妹烦得都快把书架敲烂了。”
谭逸说:“安安听到没,别把人家书架敲烂了。”
他把谭瑞安往店外一推,转头对夏晓风补充道:“她那不是烦,她求救呢。”
夏晓风:“?”
谭逸说:“摩尔斯电码,搁那求救呢。小时候从书里读的,没事儿老用,别理她。”
夏晓风大笑起来。
“她一读久了,就长在店里了,”谭逸瞅了妹妹一眼,对她的臭脸习以为常,说,“斩草除根,才能把她扯出来。”
“你干什么了?”夏晓风问。
“把她读的书的后半节全部剧透了。”谭逸说。
“我靠,最毒男人心!”夏晓风说。
这几天父母能提早下班,夏晓风回健强花园,上了地铁,便跟谭逸不是一条线,没搭几站,就要换乘分别了。
谭逸已经明确告诉了自己:一定会给你答复。他也老老实实地点了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会等他的回复。
可是,面对这即刻的分离,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夏晓风看了他一眼,握住铁质的扶杆,说:“你……明天,要做志愿吗?像暑假一样,过来锦绣村……哎呀我靠!”
车厢摇晃,夏晓风没握稳,惯性让他刹不住车,倒了个踉跄,却在一脚踩到后面站着的谭瑞安前被谭逸扶住了。
“没吃饭啊?早知道让安安把那个煎饼果子分你一半了。”谭逸忍着笑意说。
“我去你的。”夏晓风扫开他的手,却觉得被谭逸触碰过的地方一阵滚烫。
夏晓风抬起眼瞟到:这人下盘稳重得很,好似从来都不用抓地铁上的扶手。在旁人眼里,他一定做什么都泰然自若、运筹帷幄吧。
——可是我知道他其他的样子。
夏晓风心里冒出个如此隐秘怪诞的想法。
他再次邀请道:“哎,问你呢,明天做志愿吗?我把寒假作业给你,詹老师吩咐的。”
谭逸说:“志愿时不都够了吗?干嘛还做?”
夏晓风给他的话噎了一下,说:“……怎、怎么了!志愿时够了就不能做志愿了!谭班长,你什么思想觉悟,你这样会被组织记严重处分的!”
谭逸笑着说:“那就记呗,我就说是这些东西占用了我的学习时间,这样我才没拿到年级第一。”
夏晓风呆了片刻,后小声地说:“你,哎……真不知是夸你好还是骂你好……”
列车匆匆而过,广告牌光怪陆离,谭逸看着黑色窗户上夏晓风的映像,笑意盈盈,只是不语。
冬天的地铁里空调风机少开了许多,冷风也没有夏季刮得那么严重了,这个封闭空间,成为了广阔天地中的一个“二氧化碳乐园”,装着得意、失意、平步青云、举步维艰的各类人士,他们都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又从不同的地方来,要到不同的地方去。
——谭逸他,难道并不在意自己没考到年级第一吗?
夏晓风忍不住对此产生这样的疑问。他以为,这个人又会捏出一副苦瓜脸,闷闷不乐个半天,甚至性情突变。
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噗通”一声,夏晓风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跳动。谭逸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他并不清楚这种改变是否源于自己,若是源于自己,那是至上的荣耀;若是不源于自己,那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糟糕,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看来此时心境真如那句俗世奇语:
看见重要之人的成长,比看见自己的成长更要高兴吧。
夏晓风低着头,说:“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去找你。我把……寒假作业带给你。”
谭逸说:“后天吧,后天你不是还要来这里上课吗?我也在,你拿给我就行。”
夏晓风说:“好,刚好我跟你上的是同一个班。”
谭逸有些错愕:“你跟我上的是同一个班?”
夏晓风鄙夷道:“干嘛,瞧不起啊。”
谭逸眉头紧锁了一阵,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噎在喉头,硬是没说出来;他的眼神从“匪夷所思”到“忧心忡忡”,再从“忧心忡忡”到“万般释然”,好像光是理解夏晓风的这句话,就让他烧没了几次数学大考的脑细胞,走过了几载春秋人生的阅历之路。
思罢,他将手往夏晓风肩上沉沉一拍,真诚地说:
“蚍蜉撼树,也是一种勇气。”
夏晓风推开他,骂道:“滚蛋!组织记你严重处分了啊!”
一直安静看那店里顺来的课外书的谭瑞安突然“呵呵”了一声。
她依旧顶着头蓬乱扎手的假小子短发,藏在眼镜片后的好看眼睛一弯,露出两颗兔子似的小龅牙,轻轻地笑了起来。
谭逸的身形忽然一顿,刚想对夏晓风回复的话语也卡在了口中。
夏晓风却没注意到谭逸的反应,他将目光投到这个女孩身上,微俯下身,板着脸插着腰道:
“好笑吗?”
谭瑞安还在笑着——她也就笑着时,能更像一个同年龄的女孩了。兄妹俩都是这样,明明笑起来挺好看,为什么都要冷着张脸。
夏晓风叹了口气,说:
“好咧,笑吧,随便笑,笑了就别觉得我是个变态了啊。”
谭瑞安往后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
谭逸插嘴道:“笑不笑你都是个变态。”
夏晓风鄙视道:“你别老将你这败坏的思想品德教给你妹。”
谭逸忍俊不禁地看着他。
列车行驶,下一站就是换乘站了,夏晓风即刻便要下车。
他对谭逸说:“那你明天去锦绣村不?”
谭逸跟谭瑞安站在一起,肩上还挎着妹妹那老旧的粉色小熊书包,显得有些滑稽。
他摇摇头,说:“不了,明天还要接我妹放学,她明天还要去学校。”
阳才二中考得早,甚至比市里一些初中生还要早放假,这才放了没几天,姓夏的就将何时周末何时工作日都忘了。
原来明天,还是初中生要上学的周一呢。
“这样,”下一站到了,夏晓风的前脚跨出车厢门,后脚还留在车厢内,他回头道,“那我也去接她吧。”
谭逸完全没想到夏晓风会说这句话:“你怎么接?”
夏晓风犹豫片刻,微微皱了皱眉,说:
“你怎么接,我就怎么接呗。”
作者有话要说:哼哼,每天心情都要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