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为什么这么重要?
十几年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谭逸只知道那时他们还没到阳才市,父亲也还在身边。
母亲把自己放到一个小小的背篓里,穿过满是鸡粪的后院,拿着镰刀爬上小山坡,去除祖坟旁萧瑟的荒草。
山坡不好爬,但母亲腿脚很快,背篓里几下颠簸,很快就进了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葱郁葳蕤,每条竹子有三人来高,但如此清丽幽静之景,带给谭逸的,却是深深的恐惧。
母亲随手斩下半截竹子,在手上掂量了下,便往背篓里一插,让自己与这节竹竿子面面相觑。
每当这时,谭逸便会闭上眼睛,紧缩成一团,小心地发着抖。
小时候,母亲会用这种竹条打他,胯骨上一条手指长的伤疤,便是竹条抽下的、皮开肉绽的痕迹。
“逸仔。”母亲用家乡话叫他,谭逸捂着耳朵,但还是能听见。
“你将来一定要好好读书,学习好了,才能出人头地,”母亲继续在竹林间穿行着,说,“到时候搬去阳才市,一定要跟那些读书好的人交朋友,不要走了歪路。”
母亲听他迟迟没有反应,脚步一停,背篓的颠簸一停,谭逸的心便俶地一紧。
“听见我说话没。”母亲冷声说。
“嗯。”谭逸虚虚捂着耳朵,说。
背篓再次晃动起来。
这个一刻都不能休息的女人又开始念念叨叨了,具体说了什么,谭逸记不太清了,但大概意思,就是劝他好好学习,要努力赶超别人,要从农村里出去,变得跟那些优秀的城里人一样。
竹林的阴影于身上晃动,沙沙的叶声让他战栗不已,在印象中根深蒂固的,除了童年对竹条那条件反射般的恐惧,还有胳膊上结痂的伤口,正源源不断传来煎熬的肿胀疼痒感。
“在想什么。”母亲坐在床上,将陷入回忆的谭逸拉回现实。
“没想什么。”谭逸跪在地上说。
“……你的心事是越来越多了。”母亲说。
“没什么事。”谭逸说。
“可以跟妈讲,不用憋在心里。”母亲说。
“我没什么要说的。”谭逸说。
二人之间又陷入了僵局。
终是母亲一句长叹,承接了对话:
“你心里有事,学习才会退步。”
谭逸依旧没有抬头,他沉声说:
“我心里没什么事。”
母亲就像没听见他这声反驳似的,接着道:
“我不是说了,现在这个时候,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什么事情,都往后放。你现在都高二了,很快就要高三了,要高考了,不能松懈。”
仿佛一根针将回忆的气球扎漏,童年的情感夹杂着现世的疑惑,如潮水一般涌来。
谭逸微微抬起头,但只盯着床沿,没有看向她的眼睛,他说:
“学习为什么这么重要?”
母亲很明显愣了一下——她一定没想到,自己平日重复了这么多遍的概念,孩子竟然还能问出这种问题。
就像老师平时上课多次强调过的重点,学生后续还是做错题目。只不过一般而言,师生之间,此情此景,原谅即可;而这对母子之间,倒是像剑拔弩张的对峙。
她打算罚他跪得再久一点。
但是下一秒,没等她“下令”,谭逸就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眼睛,平静地说:
“应该有跟学习一样重要的事情……不,我觉得,有些事情比学习还重要。”
母亲的脸“唰”就白了。
谭逸说:“妈,这两年在二中,我参加了一些活动——”
“就是这些活动让你……”
“对,就是这些活动,”谭逸没等母亲说完,便沉声道,“让我学着如何做一个学生,做一个好人。”
母亲站起身,黑着脸走到他面前,但谭逸面不改色,依旧说:
“妈,学习并不是校园生活的全部,有的人学习不好也能过得很精彩,过得很快乐;出人头地还是未来的事情,未来的事,又有谁能预知呢?”
母亲阴冷地说:
“你不想好好学习了?”
谭逸凝视着她说:
“没有。”
母亲说:
“那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谭逸说:
“我只想告诉你,你的有些想法我不认同,我还是保持我的观点。”
母亲说:
“……你这么想的?”
谭逸说:
“对,我是这么想的。二中是个包容的学校,学生的生活不是只有学习,他们可以参加社团,可以举办活动,可以拥有各种各样除高考外的课程,大家都可以拥有,为什么……我不能拥有?”
不知哪里来的火,竟从胸腔一直烧到咽喉,愈加旺盛,仿佛是将郁积了十几年的热量,都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谭逸移开了目光,颤声道:
“别人还可以谈个恋爱,为什么……我除了学习,就什么都不能做呢?”
可回答他的只有一记清脆之声。
死寂的空气瞬间被划破。
母亲紧咬着下唇,刚放下的右手还在不自觉地抖动,皱巴的皮肤上突起明显的青筋;她竟红了眼,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泪。
仿佛“谈个恋爱”四字是什么震撼天地的惊雷,母亲什么也没说,她“嗒嗒”朝后走去,从床后抽出一把干硬褐黄的竹竿,阴沉着脸朝他走来。
“你还提这件事。”她的声音就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生硬又生涩。
“……”谭逸保持了沉默。
母亲蹲下身,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尖声道:
“你怎么还提这件事!”
纵使谭逸见惯母亲生气的模样,但像这般愤怒,他还是第一回见。
他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可这一缩,又被母亲强硬拉了回来,那两只如同鸡爪一般的手,正牢牢钳住自己,让他无法动弹。
“不是约好了!都不说这件事了吗!你不要来恶心我,不要这么龌龊,不要让我对你再失望了!”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你还想跟谁谈恋爱!成绩退步成这样,你还想跟谁谈恋爱!你一个男的,怎么还这么不要脸呢!”母亲颤颤巍巍地说,“你……你在外面说过这件事吗?你说了吗,啊?逸仔啊,我们家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
“我这么、这么辛苦地养你……”母亲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一手擦着眼泪,一手紧紧抓着那根竹竿,断断续续地说,“你的成绩比一般人,高那么多,怎么就……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逸仔,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不再说这件事了吗。”
她哭着哭着,又忽然捂住了嘴,开始干呕起来,谭逸刚伸出手想给她顺下气,没想到被母亲条件反射地一躲,让那只手僵在了原地。
母亲那恐惧的眼神让他心如死灰。
他自暴自弃地说:
“那你不要我了吧,反正我都这个样子了。”
可母亲满脸泪水地说:
“但你的成绩已经到这一步了,就不能再完美一点了吗?”
谭逸不知如何才能让母亲平静下来,他深吸一气,低下了头,说:
“我就这样了,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打我就是。”
母亲晃了晃神,她抹去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抓着那根老旧的竹竿,站起了身。
可是下一秒,本该落在肩上的竹竿,却落在了地上,摔出清亮的一声。
“我打不动你了,”她筋疲力尽地说,“你长大了。”
谭逸再次抬起头,只见母亲眼里深深的失望,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
这让他通体冰凉,头脑几乎空白。
自己是同性恋一事,母亲知道。
那时,她带他去做了很多心理咨询,尝试了很多偏方治疗,但都没能将他“扭转”回来。
于是,母亲和自己约定,如果想保持母子关系,就不要提他是同性恋一事,说不定久而久之,就能忘记了。
可忘记的人只能是她,而永远不会是她的儿子。
这样的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加上血亲的无法理解与厌恶唾弃,让谭逸的心里渐渐翻涌起自卑、怯弱而无地自容的泡沫,泡沫一触即碎,因此更多的淡漠、阴冷与不近人情的尖刺长了出来,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成为了一堵密不透风、刻满深仇大恨的墙。
久而久之,他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久而久之,他都忘了自己的内心应该是怎么想的。
当我们一层一层揭开谭逸的面具,才发现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也理应跟世界上同年纪的少年一般,拥有一个美好、欢乐而充满回忆的校园时光。
——别人能拥有?为什么我不能拥有?
他以前也这么问过母亲,正如今天一样,母亲只会用一如既往的癫狂来回答自己。
可现在他明白了,或许答案正是:自己名叫“谭逸”而已。
不,不是世界上同名同姓的“谭逸”,他们也拥有他们的生活。拥有这种生活的,就只能是这个二年级搬来阳才市北艾区、幼儿园就接入了校园内卷系统、被单亲妈妈抚养和压制长大的“谭逸”。
痛苦至极时,人不由得想起自己最依恋的对象。
谭逸看着瓷白的地砖,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样子。
“我以后想做个好人。”
夏晓风的那句话在耳边萦绕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一见钟情,反正自此之后,自己的眼神再也离不开他了。
母亲暂时离开了,她应是去厨房煮饭了。
她晚上没吃饭,估计情绪起伏一场,能量消耗一番,肚子更饿了吧。
正当此时,谭逸的肚子也叫了两下。
普通的“跪罚”从晚上十点开始,一直到次日早晨八点;如果是饭点前后,母亲还是会“仁慈”地给自己端来饭菜。
谭逸苦笑着想:但也是跪在地上吃——不过好歹给了碗筷,没让自己像个畜生一样。
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次像夏晓风家里的、能在饭桌上插科打诨的饭呢?
他偷偷地转过头,透过门缝,瞄了几眼。
母亲不在客厅,抽油烟机响了,果真是在做饭了。
谭逸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快没电的手机。
和夏晓风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告知约定的时间地点。
他感觉脑袋昏昏的,顾不上是饿还是什么了;一时间很多话语翻涌上来,可都乱成了浆糊,不知如何表达。
是的,要答应他,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很喜欢他,希望能跟他相处得更久一点……
回忆转动的齿轮停止,留在了那个热风炎炎的研学。
这份思念的感情,竟如此相似。
谭逸敲下了“倍思亲”三字。
——思亲,不见亲。
如果你也在思念着我,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吧。
他想。
跪着的膝盖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忙,更新比较迟啦(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