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过去了,像混有泥沙的流水,粗糙的、浑浊的、捉摸不透的,流逝得飞快。
作为第一目击证人,夏晓风和谭逸不是被传唤去警局做询问笔录,就是被叫到心理咨询中心做心理疏导。
那段时间,俩人也经常出入詹老师的办公室,一遍遍重复着那段记忆,一遍遍欺骗着自己的内心——
他和他,并没有将心的大门彻底对老师长辈打开,倒是装出一副“早已恢复”的模样,只为过了这扰人的心理鉴定关卡。
谭逸不用说,这无关学习,他的家长并不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本人也早就学会伪装,压抑多年铸就的面具金刚不坏,一戴起来,便是“世俗与我无关、我心自然平静”的样子。
夏晓风这边,倒是有了磨砺。
“如果我是同性恋也会被这样对待吗”的问题,被永远留在了那个沉默的夜晚,谭逸的不语是引人遐思的留白,无论心理健康中心的老师如何解释、如何陈述、如何倾听,他都觉得,这个答案,不是仅凭一时半会儿的言语就能定夺的。
夜深人静时,他只能跟小K交流,在他以为这系统只会倾听然后发表“句号、句号、句号”等评论,或者上互联网扔一堆参考资料让他数据分析时,小K却犹豫许久,最终给了他一句答复:
“如果主语是你,那还是得你去体会。”
再之后,小K第一次向夏晓风提起了“导师”二字,他说,很多道理他不明白,是曾经的导师教他的,那是位自己很尊敬的人物,他管他叫“大人”。
那位大人无数次跟小K提过“自我”的概念,一切脱离了自我,那便没有意义。
小K以前不懂得,但渐渐地,好像也从“一无所知”变成了“似懂非懂”,面对夏晓风这样的问题,小K觉得,如果大人还在,他应该能给出更合理的解释。
夏晓风好奇地听着小K的讲述,系统负责人从来没讲过他自己的故事,这让他感到非常新奇,甚至还会颇为奇怪地认为:
小K的答案,貌似比心理中心老师“要根据你所处的环境背景、面对同性恋社会有不同接受态度、你的家庭应该比较开放”等长篇大论,要更适合自己。
“可是我……喜欢的是女生啊,”夏晓风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蚊帐上的月亮图案,他在脑子里说,“我应该……喜欢的是女生才对……”
小K也是近来才学得,人类的碎碎念,经常属于不许回答的“自言自语”,并非对负责人说话,没有必要作出回答。
——但是,这样便很难利于“谈个恋爱吧”任务的进行,时至今日,小K也找不准时机为他发放。
期中考试成绩并不理想,又心事重重,现在的夏晓风,内卷值已经跌到860点了。
可无论如何,小K都不想逼迫他。
这跟内卷系统的主旨相违背。
他一直都在按那位导师的指导前行。从上次明白自己要放弃“超级内卷”任务,安排“谈个恋爱吧”的任务起,他就毅然决然成为了反叛分子……不,其实自接手夏晓风、为他下达第一个任务起,他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反叛分子”了。
在夏晓风无法解除的领域,小K抵抗着既定的命运,是狂热激进的革命者,但同样,他也是失去系统指挥、福利保障的孤独个体。
小K默默观察着夏晓风,好似自己也幻化出了人类的“情绪”,能跟主人一同感受悲喜。他再次回味起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还得你自己去体会”,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你要不要,”他静静地对夏晓风说,“去谈个恋爱?”
——去谈个恋爱吧,这样你就能明白自己的心了。
期中考试过去,运动会过去,北风呼啸,南方的冬天正式来临了。
说来也怪,锁钥神雕像旁的几棵大树,竟不凋落一片叶子,反而愈发葱绿,好似在跟“普遍认知”对着干似的,非要在寒冷的冬日,焕发出生的气息。
自期中考试谭逸成绩稍有退步后,这个人便更加变态地开始学习了,每天早上天都没亮,便开始背诵《滕王阁序》、《逍遥游》、《陈情表》……有些没必要背的文言文,都给他一字不落地背熟了,不仅如此,还要将其一字不差地默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缩短一半的课间时间,午休也不进行了,连吃饭都要看本错题小册子,晚自习也待到了最后才走,每天负责班级的开门关门。
每次考试,夏晓风都能感觉到一股低气压在他身边凝聚,冬天不是个刮起飓风的季节,但好像飓风就在自己身边。
不知怎么回事,夏晓风不敢再打扰他,好像跟他走在一起、邀请他一起吃饭运动,都是干扰他的学习,同时,自己也总会想起那扎心的经历。
两人的关系,好像从“游星事件”后被划上了休止符,没有再进一步;那些若即若离、似有非有的肢体接触,好像也在片刻人间蒸发、消失不见了。
“高二是分水岭”——耳朵都要听起茧了。夏晓风深刻地知道,谭逸与自己的差距在越拉越大,久而久之,他们就会形同陌路了。
晚自习下课,夏晓风一如既往地去操场拿盒炒粉,今晚特地吃少点,就为了吃上这一口夜宵。
他低着头,边提着炒粉,边查看着自己不断下降的内卷值,几次小测过后,已经降到了250点,这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他问小K还有没有任务,小K说“去谈个恋爱吧”——天知道他怎么念这句话念了一个多月了!真是无语!这明明是他特别想回避的领域!明明是不愿再进一步剖析的自我!他已经心烦意乱了!为什么还要设定这种无关内卷的任务!
然而,就在与小K再一次争吵时,夏晓风撞到了一个人,他连忙说着抱歉,那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了。
背影有点说不出地熟悉……
夏晓风看见他手上也提着一盒炒粉。
“游星?”夏晓风疑惑地问,“是你吗?”
游星摘下毛毡帽,露出剃得极短的头发,借着月光,夏晓风几乎能看到青白的头皮。
他们挑了个暗点的角落,并肩坐在台阶上。
夏晓风打开炒粉盖子,将饭盒递给游星:“好久没看见你了。”
游星拆开筷子,递了一双给夏晓风:“是啊,好久没见了。”
他们一人捧着一碗炒粉,炒粉的热气携着香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游动。游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一圈皱巴巴的围巾,面颊跟刀削似的,看样子瘦了不少。
夏晓风吹凉一口炒粉,往嘴里塞去,自顾自说:“我今天晚上就吃了碗番茄面,就为了下晚自习吃盒炒粉。”
游星忍俊不禁道:“你还真是没变。”
夏晓风长叹一气:“但我今天九点钟就开始肚子叫了,不知是不是冬天消耗热量比较快,那声音我估计周边人都听见了。”
游星问:“你不是都会在抽屉塞点小零食吗?”
夏晓风说:“别提了,不是给何老师没收了就是给侯志博吃完了,我命太苦。”
游星说:“……你是真去教室野餐的是吧?”
夏晓风哈哈笑起来。
两人像普通朋友一样聊着天,游星告诉他现在哪家奶茶出了新款,哪一家的狼人杀最有意思,哪一处的密室逃脱最刺激,如何利用学生优惠薅各大商品的羊毛;夏晓风则将学校里的各种趣事告诉他,比如有人因反对偷外卖,特地在墙上贴了一张慷慨激昂的“大字报”;校猫松松总是在晚自习窜进班里,像老师一样监督着同学学习;同学们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学物理老师的爆笑口音,然后被老师追着骂“这群王八蛋”的事情……
他们笑着笑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无数个共吃宵夜的夜晚,回到了相互交谈、分享乐事的时刻……
游星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长叹了一声,微笑道:“夏哥,我要休学了。”
夏晓风还沉浸在方才鹦鹉飞进班里乱撞的趣事中,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游星垂眸,扒拉着那盒炒粉,轻声说:“我马上要休学了。”
夏晓风没说话。
游星说:“刚刚已经收拾好宿舍的东西了——在你们上晚自习的时候。想最后吃一次西校炒粉,没想到遇到了你,真是缘分啊……”
“那天之后,”游星没再动筷子,他说,“我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我不愿意别人靠近我,每天除了尖叫就是尖叫,我总感觉那群人好像还在我身边,要扒我的裤子、要掐我的脖子,要拿小刀划我的大腿,要往我的脸上吐口水——他们好像无所不在。还有他……我也伤害了他,我没能保护好他,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说着说着,游星的双手就止不住颤抖,身体抽搐起来,夏晓风急忙握住他的肩膀,一下下安抚着他——他这才察觉到,游星好似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过了许久,游星终于缓过来,喘息了片刻,说:“我现在……还要继续接受治疗,直到我完全、完全康复为止……”
夏晓风低声说:“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冷汗从游星的额角滴下,他痛苦闭着眼,颤声说:“我还想……再跟你说些……什么,但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再说了……”
夏晓风心如刀绞:“没事,那就不说了,慢慢来,不想说就不说了……”
冷风,割着他的脸,他仿佛能感觉自己的骨头被冻僵了,再发出阵阵破碎之声,宛如一把被人直接折断的筷子。
时间随炒粉的热气一同流逝了。
夏晓风默默地陪同着游星,他是自己上高中以来第一个熟悉的人,也是自己要好的室友,是朝夕相处的兄弟,是可以交谈的朋友……
——游星是自己的朋友?
不必交谈得过分深入,不必深刻地窥探并理解彼此的内心,不必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这样的人,可以是自己的朋友吗?
少年的观念再一次发生了转变:他以前认为,只有惺惺相惜、分享真心的才能算作朋友,所以从小到大,除了谭逸,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可少年时代的友情真的是如此吗?
游星与自己分享快乐,与自己一起吃炒粉,与自己共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为自己提供帮助……
夏晓风才意识到:
是他太狭隘了,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是他太不注意周围了!
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找不到朋友,为什么总觉得没人能走入自己的内心,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你其实有许多朋友的,”小K将他的心声说了出来,“如果你能意识到,我就不会安排‘交个朋友吧’的任务了。”
小K的话语宛如一枚子弹,击中了自己的胸膛。
“谁知道你一来就将任务对象选择为谭逸……”小K说。
谭逸、谭逸、谭逸……
这两个字仿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与谭逸的友谊,又跟与游星、侯志博的不太相像……自己对谭逸,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就在夏晓风即将摸到答案的边缘时,电话铃声响起,游星看了眼手机,说:“我该走了。”
夏晓风说:“你还没吃完呢,炒粉。”
游星说:“够了,也就尝个味儿,算不上饿。”
夏晓风说:“那我送送你。”
游星说:“没事,你慢慢吃。”
他重新戴上毛毡帽,将半张脸埋在围巾下,搂紧了羽绒服,就要匆匆离去。
夏晓风收了炒粉,站起身,说:“我还是送送你吧。”
“不用了,你别跟我走得太近——以免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游星摇摇头,笑了笑说,嘱咐道,“你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前程似锦哈!”
夏晓风如鲠在喉,不知作何回答,他只能静静地看着游星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一场平淡如水的分别里。
游星已经下了天桥,准备拖着行李箱出校门了。
小K察觉到夏晓风的内心,决定推他一把:“游星是你在高中交的第一个朋友。”
夏晓风嘴上还不服软:“……我的第一个朋友是谭逸。”
小K说:“你刚刚可不这么想。”
夏晓风没说话。
小K接着说:“游星可把你当作他高中的第一个朋友了。”
——是吗?
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夏晓风也顾不上吃完剩下的炒粉了,他撒开步子追逐过去,肺中灌满了冰冷的空气,火烧火燎。
“游星!”夏晓风在校门口喊道,游星就要登上私家车,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了气喘吁吁的他。
“我们是朋友吗?”夏晓风大声地问。
——他一定是有什么大病,才会问出这种话。
游星很明显呆了一下,但须臾朝夏晓风点了点头,还是用他细细的声音说:
“是朋友。”
夏晓风注视着他,说:
“那下次,下次再一次吃炒粉吧!”
游星朝他微笑着,点点头,说:
“好啊。”
这便是,夏晓风与游星在学生时期的最后一次交谈了。
冬风,就这样吹向了平淡的生活,同时,也吹响一支平淡的插曲。
有时回到少了一人的宿舍,夏晓风都在想,这位友人,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时间是填补回忆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