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唤醒着城市的夜晚。
然而,灯火绵延而去,还未曾注意到这个被遗忘的、阴暗的角落。
有人满头是血的摊在墙边,嘴唇翕张着,眼睛半睁半闭,已是伤痕累累、迷糊非常了。
他穿着其他学校的校服,校服上沾着点点血污,狼狈不堪。
——是游星的男友。
为首的那小子揪着他的头发,一遍一遍将他往墙上撞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游星只能跪在地上,紧紧缠抱着施暴者的小腿,尖声叫着他放手。
夏晓风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游星的裤子被扔到污水里,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带有血痕的大腿;其他的施暴者从后方拖拽着他,手上还晃着锋利的小刀。
嘲笑着,讥笑着,奸笑着,捧腹大笑着。
啜泣着,呜咽着,哀哭着,声泪俱下着。
站着的人,坐着的人,弯腰的人,趴伏的人,晃着刀子的人,抓住衣角的人。
无所不在的暴力,将人的本性勾勒得一清二楚,无论年纪、无论男女,施暴的快感勾出了人内心的野兽,拿着“社会普遍道德标杆”的他们,能更加心安理得地挥出拳头。
“……求你们了……快走吧,别再打他了……”游星嘶哑道。
“你觉得这他妈就完了?给老子放开!”那人往游星脸上吐了口口水,憎恶地说,“操,账还没算完呢!滚你妈的!早看不惯你们同性恋了!”
“放开他!”游星一口咬在施暴者的腿上,疼得那人大叫一声。
那人捡起地上碎了一半的酒瓶,径直往游星头上砸去!游星迅速用胳膊抵挡,那杆子细的胳膊立马变得猩红一片。
“我们……明明没怎么对你。”游星抱着胳膊,怒瞪着他。
“死基佬还敢在我面前那么拽!很牛逼了是吧?”施暴者一把推开他,再往少年的肚子上踹了一脚,“你一个班长,竟然还是基佬,你知道这种小婊|子的□□儿给多少人插过吗?你就敢再插进去?”
后面的一帮小弟东倒西歪地笑起来。
“一个基佬还那么多话,嘴巴不应该用来做事儿的吗?”
“妈的,打的就是这种退化生物,操!”
“你记不记得这条母狗说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那牛逼劲儿,真他妈恶心!”
夏晓风完全动不了,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已经冰冷,自己宛如一副死尸,无法插手……不敢插手……
他打过架,但都是班级里的男生互殴,说说笑笑第二天就没事了。
他知道校园霸凌一直存在,但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面前此景,让他感到了滔天的恐惧。
——快点喝住他,快点制止他!不是很轻松就打了汪皓一拳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动不了!快点……不能再!
就在这时,挡在自己身前的谭逸,举着手机朝那帮人径直走去,声音是无比的冷静……和冷漠:
“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快点收手!”
那人蔑视地瞟了谭逸一眼,踢开游星,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吊儿郎当道:
“哟,还找帮手了,你他妈又是谁啊?又是个屁股开花的基佬?”
他冲上前,划下一刀!谭逸侧身躲开,摁住他的胳膊,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将他制服了!
夏晓风记起一年前谭逸一拳将自己打昏的事儿,还有他身上线条分明的肌肉,这才反应过来——我靠!这人练过的!
可他们人多势众,众小弟见来人不善,立马转移了目标,就要“围殴”谭逸!
拳风虎虎生威,谭逸只是格挡,没有进一步攻击;有人玩起了花刀,阴招阵阵,将他的手背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靠一个人是不行的。
谭逸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电视上、小说里的传奇人物,他只是一个普通读书的学生,硬抗是没有结果的!
夏晓风终于缓过神来,他迈动着僵硬的腿,转身而去!
他一边拨通了报警电话一边冲出小巷,在搜寻不到警卫人员后,他只好求助着街上的路人!
他大声吼着里面有人打架,就要出人命了!谁能来帮忙一下!
可街上却没有一个人理他,打架只是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自己,好像疑惑着:这个二中的高才生还不去上晚自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呢?
众人,行色匆匆啊……
距离学校警卫处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来回折返,时间绝对不够用了!
就当他手足无措时,身后粿条面馆的老板叫住了他:
“哪里在打架?”
夏晓风如获救命稻草。
面馆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握着跟擀面杖,威慑力爆棚,他带着几个员工,一声怒吼,就将那群施暴者吓得虎躯一震,就要转身逃跑!
然而,在老房小道的尽头,闪起了红蓝交错的灯光!
警方赶到了!
谭逸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他的校服上划破了几个口,脸上也有一块青紫的印记。
“谭逸!”夏晓风用尽全力跑向他,眼中尽是慌乱,他说,“哪里受伤了?”
“没事。”谭逸摇摇头,率先蹲下身,查看着游星和那位少年的情况。
游星发着抖,紧紧搂着那人不放手,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便尖叫起来。
“别过来!求你了!别过来!”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是我,谭逸。”谭逸眉头紧锁,他用了平生最轻柔的声音,却依旧无法安抚少年。
“别过来!别再管我们的事了!不会再说了……我们不会再出现了,我们会分开的,求求你……”游星语无伦次道。
夏晓风心如刀割。
他同样蹲下身,示意谭逸往后,他保持了一个相对较远的距离,对游星说:
“我是夏晓风,游星……已经没有人了,已经没有人在看着了,你不要害怕。你保护他保护得很好,大家不会在意你们的事了,没事的游星,我……”
“滚!滚!不要……不要过来!”
“我能接受你,游星,我和谭逸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们很安全……”
“别过来!我求你了……别来!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我不是,我不是同性恋了,我再也不是了……”
“游星!没事的,他们已经不在了,没有谁看着你了,我能理解你,我能接受你!”
“啊啊啊啊啊啊!”游星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随即他潸然泪下,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我不是同性恋了,我喜欢女生……我不要了,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男的,我不是……”
可他却紧紧搂着那位少年不放手。
警方到达,面馆老板一直护送夏、谭二人到校门口,目送他们平安进校了才离去。
校园里还处于晚自习的安静,要不是谭逸身上还带着伤,夏晓风还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去校医室。”夏晓风对谭逸说。
“没事,小伤,”谭逸执拗地说,“我回去上晚自习。”
“您心也太大了!”夏晓风有些生气——这个人怎么还能学得下去。
“我不去校医室。”谭逸的目光黯淡几分。
“……行,那回宿舍。”夏晓风说。
谭逸却还是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夏晓风忍无可忍,抓起他没受伤的手就走,手心与手心相贴,谭逸这才察觉到:夏晓风的手跟自己的一样冰冷。
——没办法啊……
谭逸在脑中说。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他对自己的“小K”说。
二中的管理制度并不会特别严苛,跟宿管阿姨说声拿紧急的药,便能网开一面,提前放闸回趟宿舍。
谭逸乖乖地坐在宿舍床上,看着夏晓风笨手笨脚地给自己上药。
他愁眉不展。
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焦躁与悲伤。
“两小时前……你挂了彩,”谭逸想着说些什么,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两小时后,我也挂了彩。”
换来的只有夏晓风的一记白眼。
“好了,不用谢。”夏晓风收起药包。
而谭逸看见自己手指的创可贴完全贴歪了,半个伤口露在外面。
不过,这人也没吱声,而是默默忍着痛,将创可贴默默撕下来,再默默贴回去。
虽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谭逸早就心花怒放了。他不值钱地想:
要不,这个创可贴还是一周都不摘了吧。
他这边是“心怀鬼胎”,但丝毫察觉不到“少年心意”的夏晓风可为难了,方才的场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游星二人身上的伤痕如刀般刺着他的心。
他从未见过游星这般模样。
他能听见一个人的尊严被彻底碾碎,再被他人按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夏晓风回忆起那帮人的话语,竟感觉胃中恶心不止,顿时干呕起来。
谭逸终于脱离了自我世界,他抚上夏晓风的肩膀,担忧地问:“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吗?”
夏晓风捂着嘴道:“没事,就感觉有点想吐。”
谭逸安静半晌,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往后伸去,抚上了夏晓风的背,虚虚地拥抱着他,说:“已经没事了……吓到你了吧?”
血腥味、污水味与洗衣液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他感到在不安与宁静间反复横跳。
夜晚温度降下不少,什么时候,南方的秋天变得这么冷了?
夏晓风没有抵抗谭逸的拥抱,反而将头埋在谭逸的肩窝里,闭上了眼。
谭逸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
夏晓风轻声说:“说没吓到……那是不可能的,我没见过,这种人……游星为什么要被他们这么对待?因为他是同性恋吗?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男的吗?因为他选择公开了吗?我不知道……”
谭逸感觉夏晓风在微微发抖,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夏晓风的背,以作安慰。
“你有听见那人说的——说游星的男朋友是个班长,谭逸,如果是班长,又是同性恋,这会怎样呢?这会矛盾吗?”夏晓风将声音埋在谭逸的肩膀里,闷闷地说,“如果他的男朋友不是班长,只是个学委,只是个组长,或者……他的男朋友是一个普通学生,是一个辍学少年,是一个提前进入社会的人士,是一个工程师、教师、人民警察……是一个领导,是一个流浪汉,那还会有矛盾吗?”
谭逸紧紧搂着夏晓风,说不出话来。
异样的眼光,恶者的招牌,他人的暴力,好像做错了什么,只用说一句——妈的,就因为你是同性恋啊!就能总结原因。
在夏晓风和谭逸并不知道的地方,那位班长,只是因为一次普通的收发试卷,将那人的试卷不小心错发他人,导致那人因成绩而被嘲笑罢了。
这与同性恋何来半分瓜葛?!
可为什么,他人施暴总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原因”呢?好像只要把自己立于道德最高点,一切暴力都变得“理所应当”。
可是,“因为你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就能成为“合理的原因”了吗?
夏晓风的心剧烈地疼痛,小K默默观测着他的心理指数,本该在这时下达“谈个恋爱吧”的任务,但此时此刻,他读懂了人类的内心,便无法开口了。
“谭逸,如果我是,”夏晓风停顿了下,他感觉胸口胀得难受,他轻声道,“如果我是同性恋,我也会被这样对待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有点心塞,但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