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才二中的宵夜档,有个出了名的炒粉。
阿姨白天给某公司食堂炒菜,晚上就炒个粉做学生生意。
夏晓风可是阿姨的忠实粉丝。他高一开学通过游星加了阿姨微信,隔三差五就要去问问人家今晚炒炒粉吗?
虽说阳才二中在安园搞了宵夜档,但他瞧不起食堂,食堂油多,还没那个香味,肠仔总是黑糊糊的,顶多吃个嘴快,要想真正品尝佳肴,还得买阿姨那炒得金黄发亮、蒜香浓郁的炒粉,不得不说,酸豆角沫可是画龙点睛之笔。
炒粉十二元一盒,压得满满当当,跟砖头似的厚实。从操场一侧铁门塞进来,都有点吃力。
有时晚上吃太饱,但嘴又馋,便只好叫上游星,跟他共吃一盒。
今天本想这样。
送完谭逸那盆爆炸型插法的向日葵,再同他分一盒吃,虽然没有提前约上,但每次游星都无法拒绝这炒粉的香气。
然而现在,当夏晓风提着热烘烘的炒粉,缓慢走在天桥上时,他的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中。
“那是谁?他哥哥?他弟弟?兄弟见面会这么拥抱吗?会送一大捧玫瑰吗?这个人看起来还不像二中的……”
他虽然不想往“那边”猜,可无论怎么提出其他可能性,预感的箭头最终还是会指向“那边”。
先前我们就已经知道,夏晓风以前跟风暗恋过一些“女神级人物”,但没有真下手去追,毕竟他不是个主动的人。
他也对学生时代的爱情看得很平常: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然后就像朋友一样形影不离就好了。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是“一定需要”的,没什么是“冥冥之中”的——也是,一个家庭不缺爱、事事随意又还没开窍的少年,总是对这些漫不经心、不感兴趣。
可这样一个对待学生爱情稀松平常、不甚八卦的人,却在此时此刻产生了万般的疑惑:
——男的,可以喜欢男的吗?
小K以为他在问自己,便讥讽道:“这都几几年了……你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不,他知道,男的可以喜欢男的。
随着这个时代的进步,社会开放程度逐渐加大,老一辈人闭口不提的东西,如今摆上了互联网的台面;新的价值观在形成,新的爱情认知在构建,新的人生长出了丫枝般的分岔路口,“同性恋”已不再是腐朽陈旧、避之如害鼠的人群,他们正在一点一点进入人们的视野。
但必须要说的是,这一点一点进入的过程,也只是“同性恋完全接受”观念形成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现在中国社会上的大多数青壮年,还是上一辈传统观念出来的劳动人民,还不能注意到这团新生火焰。
夏晓风知道,男的可以喜欢男的。
他接触过一些闲书,刷过一些视频,浏览过“小说改影视剧”的一些微博,甚至男同学间也常常开这种不着四六、没边没谱的玩笑……
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现象会出现在自己身边;换句话说,就像“次元壁破了”一般。
——而且,这个人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是自己关系要好的室友。
“那是他男朋友吗?”夏晓风默念道。
“作为系统负责人,我不具备当事人回答的权限。但是按照行为数据分析,游星与那个人在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上是他的恋人,也就是说,游星有可能属于‘同……’”
“好了知道了。”夏晓风打断他,他有点不想听到小K的后半句话。
——为什么?害怕?愤怒?失落?恶心?震撼?
夏晓风走下天桥,回到宿舍里,将向日葵放在谭逸的桌子上——那人还在洗澡,换作平时,他早就到厕所一边拉屎一边陪他聊天了。
可现在他没心情。
他扒拉着饭盒里的炒粉,第一次觉得,这炒粉没有那么香了。
没吃几口,就见游星回来了,他跟平常没有丝毫区别,依旧是那副细瘦的身躯,依旧戴着那副傻气的黑框眼镜,依旧手里握着一杯半糖去冰的珍珠奶茶。
“怎么这样!一个人吃炒粉,太不够意思了哎!”游星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自然地抓过他的筷子,就要夹起一口囫囵吞下。
“哎!等等!”夏晓风猛地夺过筷子,往炒粉里一插。
游星还保持着握筷子的姿势。
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便咳嗽几声,说:“那个……因为,我今晚没吃饭。你要是……饿的话,我还有……”
游星朝他一笑,说:“没事儿,你吃你的,别到时饿死了,把锅甩我头上。”
他放下书包,吸溜吸溜喝着奶茶,晃去二楼洗衣房拿桶了。
谭逸在洗澡,侯志博还在班里忙小组英语展示,夏晓风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面对着那盒热烘烘的炒粉。
九月中旬,南方热气未退,但潮湿之感,已随着流火的北风散去不少了;心头干涩不已,想必,已不再是雨水充沛的夏季了吧。
夏晓风忘了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跟谭逸送这盆向日葵,好像也没嘱咐他记得收获一批瓜子儿,忘了侯志博是几点钟回到宿舍,也忘了自己有没有跟游星讲话,几点钟睡的觉、几点钟起的床……
但是,他没有忘记,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跟游星一起吃过一盒炒粉。
这样局促不安、焦躁尴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国庆之后。
小K察觉到夏晓风近日的心情,完成任务的质量下降了许多,他首先拿“与谭逸的关系”进行偏差值检测,发现与先前大差不差;再一细看,原来是与游星的关系出了问题。
夏晓风午觉睡醒,边穿鞋边踉跄前往教学楼,时间紧得慌,他哪次能不迟到?
小K在脑子里说:“你喜欢游星吗?”
夏晓风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你喜欢游星吗?”
夏晓风差点一头撞到电线杆子上!
“你疯了?!我不喜欢他,他是男的!他是我室友!”
“你与他的同学关系出现了问题,自从你见到他的男朋友之后。根据你的种种情绪特征表明,你有潜在……”
“瞎扯吧,我只是……”
夏晓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进到插花教室里,一不小心和游星对上了目光。
他觉得浑身扎满了刺,拖拖拉拉地寻找着座位,被老师一口叫住,让他去和游星一组——
原来今天的插花是小组作业。
可平常游星都跟他朋友一组,为什么今天……
当夏晓风与游星再次对上目光时,他突然明白了:游星故意等着他。
“……嗨。”夏晓风觉得自己连招呼都不会打了。
“夏哥还是一如既往踩点哈。”游星捧来塑胶泥,将花篮里的花递给他。
夏晓风歪歪扭扭地插着,与游星的那束隔了十万八千里,中间像有一道楚河汉界似的,两边的花分得一清二楚。这可不像是个小组作业。
“你知道我喜欢男的?”
游星的声音很轻很小,但在夏晓风听来,宛如惊雷贯耳,震得他手脚发麻。
“我看到你了,”游星瞟了他一眼,将一朵百合往他那边插去,说,“一个月前,天桥底下,你去拿炒粉了吧。”
夏晓风本想说个“没有”,或者乱七八糟说个借口圆过去,但一看到游星不安的神色,他才觉得:自己这么做,也肯定对他造成了伤害。
于是,夏晓风也如他一般坦荡地说:“对,我看到了。”
游星将几束风铃草插在“楚河汉界”上,笑着说:“那是我男朋友,我俩是初中同学,高一暑假我们在一起了。”
夏晓风低低地“哦”了一声,手中把弄着那束洋甘菊,不知该说些什么。
游星说:“你觉得不自在是吧,有这么一个室友,喜欢男的——不过有一点你倒可以放心,我可没对你们仨有一点意思!我还瞧不上呢!”
气氛缓和了一点,夏晓风开玩笑说:“能耐的你,追我的人排长龙了,你还是乖乖拿着‘爱的号码牌’吧。”
两人笑起来,被老师抓住,让他们好好插花,看这花界限分明的,太没艺术感了。
游星收了笑容,声音小了点儿问:“不自在?觉得我恶心吗?没事,你都可以说,咱俩谁跟谁啊,至少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夏晓风将手中的洋甘菊插上去,说:“恶心到说不上,但刚开始肯定有点不自在……就是感觉,怎么说呢,太震撼了,以前没想过男人能喜欢男人……不是,也知道,就是没想过我真能遇见。”
游星把橙红的非洲菊插在他的洋甘菊边上,说:“没想到我们神通广大的夏哥还有没见过的,那这算给你给你开了眼了哈。”
夏晓风低声一笑,放松下来,说:“……你之前怎么没说过?你喜欢……嗯……”
游星说:“以前没想过把这事儿说出来;但是现在没关系了,我跟他商量了一下,我们俩也不搞地下恋情,也不想偷偷摸摸,当然宣召天下、疯狂放闪肯定不会,但是如果被别人看出来,或者被问到了,那就大大方方承认,这也没什么,我俩的家庭还算比较开明,日后会慢慢说清楚的。”
夏晓风说:“你不怕什么,那种……校园霸凌吗?”
游星说:“害怕和面对并不矛盾,我和他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坚持下去——毕竟,都是这个年代了,又是重点高中,有什么困难慢慢克服就好了。”
夏晓风晃神片刻,笑道:“没想到你嘴里还能说出这种话,都快跟我认识的游星不一样了。”
“是吗?哪儿不一样?”
“我想想……”
夏晓风抓抓脑袋,对游星说: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的,依旧是个傻逼,多了个男朋友的傻逼。”
游星力度不小地拧了下他的肩,又拍了两下,打趣说:
“你要是个哑巴,我说不定会对你更有好感。”
“哎哟那就不敢当了,这好感还是留给您那位吧。”
蓝紫色的飞燕草错落有致,洁白无暇的百合芬芳扑鼻,鹤望兰窈窕挺立,两人的插花作业渐渐有了完工的模样。
下课铃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出教室,告别后各自去上下一堂课。
上楼梯前,夏晓风回头一望,看向游星的背影。
——哪儿不一样?
是啊,哪儿不一样了呢?
他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跟女生玩,说话有点夹,物理成绩依旧杠杠的,每天都能吃三吨甜食,人依旧热心、充满正义感。
哪儿不一样了呢?
只不过喜欢的性别是男而已。
哪儿不一样了呢?
夏晓风捧着哪盆小组作业,象征着友谊的百合花芳香阵阵,游星说麻烦他带回宿舍,下午他和他男朋友要去吃个烧烤。
他慢慢意识到,游星哪儿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是他,他还是宿舍一员。
是夏晓风自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