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淮颇为依依不舍地从明珛的背上下来。县城街上明显比之前冷清了,路上行人也是急匆匆地办完事就往家走,可见其中人心惶惶。
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走来,忙跑过来问是不是来处理张柳跟李家的事情,然后喋喋不休地说这件事多么恐怖,两个人死得有多惨,希望两位道长能赶紧把闹事的妖怪抓起来,好让县城恢复以往平静祥和的日子。
明珛只微微点头说他们先去衙门,便撇开围拢的人离开。他们得先去衙门跟王铺头碰头,毕竟县里的事情首先归知县老爷管。
他俩还没走进衙门,就遇到了正要出门的王铺头,而后被县太爷热情地奉为座上宾。宋知县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留着两撇小胡子,话里话外全是掏心掏肺的倾诉,希望两位道长能帮忙王铺头,将作乱的妖魔鬼怪抓捕归案,不管这闹事的妖魔鬼怪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明珛看他活像一个滑不溜手的黄鼠狼。他端起小丫鬟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吹开抿了一口,浅笑道:“既然宋县令这么说了,那我跟师弟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不知这报酬要怎么算?实不相瞒,我无道观如今人丁稀薄,吃穿用度颇为拮据……”
想让人白干活不拿钱,也就欺负欺负徐玉淮这个面冷心热的傻瓜罢了,他一向奉行拿钱能办事,事成之后两不相干。
宋县令愣了一下,扫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徐玉淮,然后给师爷使了一个眼色。师爷忙笑呵呵地说道:“自然自然,等将歹徒捉拿归案,宋大人自然会奉上厚礼答谢。”
宋县令又道:“没错,只是滋事体大,已经惊动了知府大人,希望明道长跟徐道长能尽快,也好解我百姓之忧。”
徐玉淮不想再跟他们打官腔,淡淡说道:“那就请宋大人让我跟师兄看看张柳的尸体。”
宋县令巴不得他们赶紧办事,忙叫王捕头带二人去殓房验尸。等一行人来到殓房,仵作已经在门口等了,他一边领人去看尸体一边说道:
“张柳身体无外伤,可浑身血液流尽,状如干尸,恐怕不是人力所能及。”
徐玉淮揭开覆盖尸体的白布,张柳原本光滑白皙的脸如同干瘪的老树皮,眼珠子突出,惊恐地睁着,她浑身皱缩,就像一截裹了衣服的枯枝。这样明显是被吸食了血气跟精气,而这两种东西,是妖怪魔物的最爱。
他盖上白布,问道:“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
王捕头上前半步说道:“牢头丑时发现的,尸体变成这个样子,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无法确认。”
明珛凝眉沉思半刻,嘱咐道:“这尸体也烧了罢,最近县城不太平,劳烦王捕头通知百姓晚上尽量不要出门。夜间阴气重,正是魔物闹事的时候。”
王捕头看他似有眉目,试探道:“明道长已经有头绪了吗?最近县城跟周边的村子总是不太平……”
徐玉淮知他意有所指,嘴角微微上翘,只是并不明显,“说不定是报应呢。”
王捕头看他轻讽的模样,心头一震,缄默不语。
明珛跟徐玉淮被王捕头送出衙门,他们现在得去李家一趟,李风很可能是被同一个凶手杀死的,他们此去的目的一是为了确认,二是不想李家带人上山闹事。俗语有云,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们来到李家,被早就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管家迎进门去,“两位道长,快请快请,老爷跟妇人已经在前厅等候了。”
明珛一踏进门,李老爷就冲上来握住他的手,哭诉道:“请道长为我儿伸冤,将那残忍的凶手捉拿归案!”
李夫人跟在后面,双眼赤红,哑声道:“请道长帮我们。”
说着也要上前拉明珛,明珛眼皮子直跳,早知道他就比徐玉淮慢一步踏进门槛了。
徐玉淮上前一步挡开李夫人跟李员外的手,说道:“先带我们去看看李公子的遗体。”
李风的尸体跟张柳的差不多,那魔物应该是附身到刘震身上,先杀了张柳,再到李家杀了李风。至于为什么如此推测,那消失的刘震应该是比李风更好入侵神府的对象。
徐玉淮让李家夫妻俩把李风的尸体烧掉,可他们不愿意,
李老爷满脸沉重,固执地说道:“我儿已然死于非命,怎么可以草草烧了了事!”
李夫人哭泣附和道:“是啊,不能好好安葬吗?我儿命太苦了!”
徐玉淮眼皮都懒得抬,淡声反问:“既然知道他死于非命,留下随时可能感染魔气的尸体,是闲活得命长吗?”
李老爷一愣,哽着脖子半天没说话,气得脸红脖子粗。管家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徐玉淮,心道这徐观主虽为人随冷漠了些,可一向谦逊,如今冷脸嘲讽开大,倒是让他诧异。
徐玉淮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每日被心魔侵扰,很多事情懒得跟这些人计较,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早死早解脱。而如今他不受宿命传承拖累,性格言行随本心,其中还掺杂着对三水县人的丝丝厌恨。
这厌恨没有具体,不针对某个人,也没多深,可就是存在。
明珛见李家夫妻二人犹豫不松口,颇有耐心地解释道:“不仅令郎的尸身,还有从河里挖出来的李慧,县衙殓房里的张柳,他们均死于非命,沾染了邪魔怨气,尸体绝不能留,因为很容易变成僵尸。您二位是想夜晚醒来看见令郎站在床头请安吗?”
李家夫妻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对了,那些的东西一旦变成僵尸醒来,最先找的就是血亲。”
李家夫妻脸色一白,吩咐管家赶紧准备火葬事宜。
明珛二人离开李家,又转道来到一户人家的木门前。徐玉淮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珛敲门,赶来开门的周云生开门见是他们,惊喜地将人迎进门。
“两位道长,来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明珛随意笑道:“近日县城里发生了许多事,顺路来看看周公子是否安好。”
他进门一眼看到屋内有一个中年男子在烤火,“那是令尊吗?”
那男子一双三角眼耷拉着地朝外张望。周云生搬了两个木凳子请二人坐下,介绍道:“不,这位老先生跟您二位一样,也是到道士。他路过此地,暂住在我家。”
那道士叫冯善,四处游历,察觉此地似有魔气涌动才停留。冯善扫了一眼他们,掏出炉子里的红薯剥皮吃,也不搭理二人。
A9‘嘿咻’一声出现,“恭喜宿主解锁任务,道士冯善,目前任务进度70%,请宿主再接再厉。”
明珛微笑着拒绝周云生递给他的烤红薯,问它:“这个道士跟徐玉淮有关?”
那边周云生又问徐玉淮吃不吃,徐玉淮说暂且不饿也没有接。
A9欢快地解释道:“是的,原世界线徐玉淮被心魔控制心智大开杀戒,是冯善阻止了他。”
宿主终于需要它了,好耶!
“怎么阻止的?”
旧世界线,冯善看着双目漆黑,手持长剑浑身浴血的徐玉淮,眼神毫无波动,他知这个人已经被心魔控制,甩出拂尘与徐玉淮打斗起来。徐玉淮在被控制之前已经自残,左臂被他自己生生削断,所浴之血都是他自己的,他心神枯竭,心魔控制了他的身体,终是不敌下手狠辣的冯善,被拂尘一瞬穿心。
冯善只觉这道士被心魔所祸,恐是道心不稳执念太深,终于自取灭亡,只毫无慈悲地说了一句,“痴妄之人。”
明珛听完,身体一顿,扫了一眼冯善,觉得他跟千年前围剿自己的那群正道之士同出一脉。他当时九死一生闯进一处秘府,得到了府主人的修行真决,他百年如一日地修炼,终于小有所成能突破秘府境界回到现实。
他当时横扫年轻一代修道者,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终有一日能成大道,可不知何时起,有关他的流言四起,说他修不正之道,争强好胜杀心极重,开始视他为修真界的公敌。他从众星捧月的天才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追杀,围捕,那些人用锁魂勾勾住他的魂体,铁锁链穿透他四肢的经骨,百般折磨,想要得到他的在秘府中所获得的秘密。
他出来之后再无法找到秘府入口,不过他早已把修行真决融会贯通,年轻气盛,一身傲骨的少珩君,自然不会便宜这些道貌岸然之徒。他重伤逃跑,残了一条腿,从此隐世不出,没日没夜地修炼,他忘记过了多久,等他再在出现在世间时,他已然无所畏惧。
冯善察觉到明珛看他的眼神,掀起眼皮,“小道友似乎对我有意见?”
明珛一脸关爱独孤老人的模样,情真意切地说道:“前辈误会了,我只是看你吃红薯吃得香。”
周云生又将手里的烤红薯递给他,“那明先生也尝尝,不用客气的。”
明珛摆摆手,拉起徐玉淮起身告辞,“不用了,吃了容易手脏。”
周云生是个心大的,他颠颠地送两人到门口,打探道:“我听闻县老爷请明先生二人处理李家公子被杀的事情,目前有头绪吗?不过希望两位注意安全,冯老头说他死得很蹊跷……”
徐玉淮忽然转身看着他,冷声问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李风的事情?”
周云生顿时闭嘴,眼神有些飘忽,不敢跟他对视。
徐玉淮叱道:“看来周公子有所隐瞒,不如一起去府衙公堂上说清楚?”
周云生连连摆手,急声道:“徐道长误会了,我……我跟李风的死没有关系。”
徐玉淮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有没有关系等上了公堂跟宋大人说罢。”
周云生抓耳挠腮,咬咬牙心一横,解释道:“因为张伯父想把楚颜许配给李风,而我……跟小颜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对他自然在意,不过我跟他的死没关系,真没关系!”
冯善不知何时走到周云生与明徐二人中间,横眉道:“他确实跟此事无关,我近日都待在他家里,要是有事我自然会察觉。”
徐玉淮冷哼一声,“你察觉与否,与我们何干。”
那意思,你觉得你说他跟此事无关就得让人相信你?
“师弟,不可无礼。”
明珛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冯善说道:“冯前辈游历四方,自然是慧眼如炬。”
三水县全城戒严,晚上连打更的人都没有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傍晚时分,因为山上太冷,很多受不住的人已经陆续下山去了,只剩下几个人哆哆嗦嗦地缩在帐篷里。无心无患怕他们冻死,又给几个快冻僵的人送了棉被。
月圆之夜。
明珛躺在温暖的软榻上,徐玉淮正坐在旁边仔细地擦拭墨雪剑。他特意请城里最好的铸剑师打造了一把黑纹刀鞘,擦拭完毕之后将墨雪插进刀鞘,放置在专门的架子上。他师父留给他的剑被他装进锦盒里妥善保存了起来。
明珛说得没错,比起师父所赠的剑,墨雪与他更适合。
明珛看着他散着的长发,漫不经心道:“县里的事情你有头绪吗?”
“应当是心魔干的。”
徐玉淮剪掉蜡烛的一小截灯芯,烛火扑闪,将竹制灯罩重新罩上。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心魔应当是进入了刘震体内,因为李慧母子的事情刘震心神有损,且牢房怨恨阴暗之气深重,很适合附身。”
明珛撩起他一缕黑发拈弄,“它控制刘震吃了张柳恢复力量,又跑出去吃了李风。”
徐玉淮道:“暂时不清楚他为何要吃掉李风,是逃跑顺路还是有其他原因?”
明珛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以我对心魔的了解,它虽不是人但心机甚重,小心谨慎得很,暂时应该是蛰伏起来了。它进入人身体里很难探查到。不过没关系,”徐玉淮扬起嘴角,语气满是嘲讽,“它会来找我的。它的半身被我杀死,绝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无道观的人。”
无道观一脉跟心魔百年孽缘不会轻易结束,可徐玉淮发誓,他会让所有的事情终结在他这一代。
明珛挑眉,“那此事便与我无关了,甚好甚好。”
徐玉淮横了他一眼,微微嗔怒道:“你是我的道侣,也是无道观的人。”
“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你我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
明珛眼神戏谑地开始翻旧账,还未说完便被徐玉淮捂住嘴。
徐玉淮轻趴到他胸膛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恼怒地说道:“不许说。”
明珛扒开他的手,吐字如珠,“怎么你说得我就不能说了,徐道长好生霸道。双修本事于你我都有益的事情,前几次你忍辱负重、视死如归的模样,好像我欺负你似的,后面慢慢得趣了才给我一张好脸,说,你是不是馋我身子。”
他只字不提自己威胁对方的事情,一番话说得狎昵,愣是说得徐玉淮有几分心虚,吞吞吐吐地辩解道:“你来路不明,一出现就要我跟你做那种事,我自然很忌惮。你本就一脸风流多情的好相貌,我怎知你不是在趁机欺辱我。”
明珛看他喜怒鲜活的脸,曾经死寂的眉眼灵动含情,比雪池清莲都胜三分。他虽见多了美人,也不得不说徐玉淮很合他的心意。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你今天为何要特意去周云生家?”徐玉淮开始拈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在意。”
明珛不避讳地坦言道:“确实有点在意,他相貌堂堂,待人真诚,心无杂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明珛眯着眼睛,凶狠地撞上男人的嘴唇啃咬想要堵住他的话,咬牙切齿地说道:“明少珩,你不许提他!”
明珛垂眼看他,任他亲啃,半晌才张嘴将他的唇舌含进去,屋内想起啧啧水声,像被撸毛的小兽发出唔嗯唔嗯的□□声,香炉氤氲,许久才停歇。
徐玉淮被亲得气喘吁吁,他硬的来完来软的,虽然声音冷冷的但透出十分的委屈,“你亲口说你是我的道侣,既然已经是我的道侣,便不可以再招惹其他人了。”
“我对他感兴趣不代表我想招惹他。”
明珛打横抱起他走到床边,将他丢到床上,自己也躺了进去,“我对冯善也感兴趣,你怎么不吃冯善的醋?”
徐玉淮躺在他身边,抿嘴泛出笑意,笑得像只小狐狸。
山间树木繁茂,只是如今半入冬树叶纷纷枯落,腐烂在泥地上,幽静黑暗,隐约能听到蛇鼠细细簌簌爬过的声音。林子尽头,一处狭小的山洞显露出来。
洞内低洼,潮湿阴暗,一条粗黑的长蛇缓缓从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爬过,它伸出蛇信子嘶嘶嗅吻,似乎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蛇头调转方向朝洞外爬去。忽然一只粗壮龟裂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捏住蛇的七寸。
那蛇速度极快地反咬,却被两手抓住撕扯成两截,鲜红的血液流出却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被某种力量吸引,朝黑暗处飘去。那黑蛇瞬间变成了一截干枯的蛇尸。
洞穴内倏尔睁开一双腥红的眼睛,眼球内黑雾涌动。刘震喘着粗气,他脸上崎岖不平,布满了青黑色的经络,眼神怨恨地盯着前方。
它是心魔,刘震已经被他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