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
徐玉淮被封印阵破的动静惊醒,极快地翻身下床打开地道来到洞穴,只见满地的蛇虫尸体,他浑身冒着冷汗,脊背一股凉意升起,巨大的慌恐像深渊吞噬着他。心魔逃出去了,三水镇上的人都会死,师父师祖他们百年的心血毁在了他手里,他成了无可饶恕的罪人。
紧随他下来的明珛轻轻拍拍他的背,走上前查看封印,语气波澜不惊地说道:“自杀式逃跑,有意思。”
徐玉淮愣怔了一瞬,快步走到封印前,心魔一半残体仍在阵中,另一半身跑了。从残留的部分看,它的力量大减,即使现在解开封印将残存的部分放出来,也不足为惧。他双手结印,加固了封印。心魔残体瑟缩了一下,一动不动地飘在空中,就像死了一样。
徐玉淮加固封印完全依靠本能行事,他有些发飘,神思昏愦。
明珛侧目看他呆滞无神的模样,点了他的睡穴将人打横抱起,走出洞穴回到卧室。走前,他留下一抹剑气加盖在阵法上,如今阵已经残缺不全,他不必担忧施加术法会影响原来的封印,只是确保那残弱的心魔半身无法逃脱。
他将徐玉淮放到床上,大悲之后大喜,刺激太大,人已经懵了。不如好好睡一觉,有事情明天再说。
他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许是被惊醒,情绪起伏过大,徐玉淮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境里光怪陆离。张柳在监狱里被杀了,刘震逃跑了,镇上村上的人接二连三地来无道观要求他开观收留,李家人带着家丁想闯入道观找他查清他儿子的死因。
可他前一晚才被心魔入侵,神智混乱,夜半时分有察觉封印松动,连忙去洞穴查看封印。他当时虚弱无力,一路滚下石梯摔在地上,周身剧痛淤青。他查看发现心魔并没有逃脱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只是梦境中的他不知道,心魔已经逐渐强大,方才的动静就是那一直侵扰他的那缕魔气逃出道观周围的结界引发的封印震动。
徐玉淮旁观自己的梦境,原本心魔被明珛重伤很久不敢出现,明珛呢?他的梦里怎么会没有他?道观大门全是镇上的村民,他们义愤填膺指责徐玉淮身为修道之人却不顾人命,毫无作为。张柳跟刘震就是被他送进去的,可现在他们死的死,消失的消失,难道他不应该负起责任吗?
徐玉淮看见自己穿着粗布白衣,脸色苍白地走出道观,浑身病弱气息,众人一瞬间安静下来。两个小徒弟原本在跟李家的家丁纠缠,见师父出来便撒手,跑过来守在他身边。
他语气仍旧冷淡,让李老板先回去,他一个时辰后会亲自到府上拜访,而后态度冷硬地说,道观不收留闲杂人等留宿,便带着两个小徒弟走进观里,将大门关上。
那缕逃出去的魔气,该如何是好,他心下大乱。
明珛看身侧的人额头冒着虚汗,脸色苍白,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拍拍徐玉淮的脸,将被梦魇住的人叫醒。
徐玉淮睁开眼时满是迷茫,看见眼前熟悉俊美的脸,他梦中的不安酸涩一瞬间消失了,他猛地起身扑到明珛怀里,还好他还在,还好那只是一个梦。
可不是梦。
张柳被杀、刘震越狱的事情今早如暴风般很快传开了,传言都说张柳死的时候血都被吸干了,肯定是妖魔鬼怪干的,刘震怕也是被人抓走了。
与此同时,那米铺李老板家忽然挂起了办丧事的白幡,一打听,原来李家的儿子李风他忽然死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躺在床上,第二天就浑身干瘪成尸体,跟传言里张柳死的样子很像!虽说这李风不学无术吃喝嫖赌,可到底是李家唯一的亲子,如今夫妻二人遭逢丧子之痛,哭得肝肠寸断。
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往无道观借口留宿的人一个接一个,无心跟无患堵在门口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走,说道观房间不够住不了这么多人。
不说无道观本就不大,就算有一两个空房间,也不可能让闲杂人等住进来,一是道观地下有封印,二是一旦让人住进来,那些没能住进来的人恐怕会闹得更严重。
此时一个老夫人抱着自己的小孙子坐在地上撒泼,她心疼这唯一的亲孙子,就带着他想住进道观躲躲,可这两个小道士死活不让她进去!
“哎哟都说修道的人有一颗慈悲心肠,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老的走不动路,孙子又是个不懂事的,要是遇上妖魔那可怎么办啊!苍天,看看这些道士,他们见死不救啊!!!”
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也附和,哭诉道:“道长,如今我女儿才一岁,求你们留我母女借宿一段时间吧,我们会给钱的,你看我们带钱了。”
女人说着就要把随身的包袱打开,无患赶忙上去制止,劝说道:“不可不可,我们不收钱,而且财不可外漏,施主快些收好。”
那女人意识到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便扯着无患的衣摆哀求让她们母女进去借住。此时大门前方忽然来了一行人,领头的是米铺李老板跟李夫人。他们带了四五个家丁,匆匆上前朝无患拜道:“请道长帮我一家伸冤,我儿死于非命,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将那妖魔捉拿归案!”
无心抓耳挠腮地扶起李老板,正色道:“这事我师父已经知道了,还请李老板先回去,稍后我师父跟师叔会亲自前往府上。现在确实不方便邀请你们进门。”
道观外面围了好些人,一旦松口开门,无心怕他们直接破门而入,到时候更难收场。
李老板擦擦额头的汗,他得了承诺,便点点头带着家丁回程。无患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去,直觉要是说师父跟师叔暂时有事不能前去,他们很可能会让家丁破门。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道观门口仍然有咒骂声,除去老弱妇孺,还有一些地痞无赖趁机闹事,无心无患出手将他们打下山门,其他闹事的人也消停了些,只是仍然坐在道观门口不走。更有甚者,居然在道观旁边支帐篷打地铺,无心无患看着这些熟悉或者陌生的村民,愣是无计可施。
明珛跟徐玉淮在地下洞穴的封印阵旁边,封印内黑色的魔物仍在流动,只是比之前更虚弱,他凑近了端详封印上白线一样的裂缝,四周满地死去的蛇虫鼠蚁。
他自言自语道:“逃跑了不过命没了,这算是逃跑成功了吗?”
这心魔生生把自己的魔体撕裂成两部分,几乎耗费了两百多年积累的全部力量,挤出这一丝的裂缝,溜了出去。完全体的它根本逃不出去,可这种撕裂魔体的方式会让它变得十分虚弱,就像人生生被砍成两半,即使能活下来,也如人棍一般,完全残废了。
心魔现在力量尽毁,只余微弱的气息,那逃出去的半身可能是吸收了这些死去的蛇虫鼠蚁的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逃出道观,可那残弱的魔气甚至伤不了一个健康的普通人。
明珛伸手触碰封印,阵法上的金色符文尽数涌现,如今封印已破,留在封印内的半个魔体残缺不全,已经不足为惧。
为何心魔要自断后路?
在明珛来之前,心魔想方设法折磨守阵人,就是想破阵逃跑。两百多年来,阵法逐渐磨损,心魔已经越来越强,总有一天,徐玉淮他们会守不住,也许是下一任,下下一任,到时阵破,无道观跟三水镇的人都会被魔气侵蚀。
徐玉淮曾经想过,如果心魔出来会死多少人,他觉得应该活不了多少,他阴暗地想过,三水镇早晚都会覆灭,他为什么要苦苦支撑。那念头一闪而过,他被某种东西牢牢地牵制在无道观,发疯般怨恨,却仍是守住了阵。
可能无道观每一任观主都这样想过,但是传承还是延续到了他这里。
可当早上他听到无心无患说镇上的人都说张柳死了,刘震从牢房里消失了,而且门外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求留宿的人。他想,梦境是预兆。他让无心跟无患两个人拦住村民跟李家的人,现在重要的是解决封印里剩下的心魔残体。
徐玉淮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而明珛抱臂倚靠在石壁上为他护法。
徐玉淮召唤出墨雪,默念法诀,以灵气驭剑,剑锋刺破封印,洞穴内顿时席卷起一阵狂风。封印裂开蛛丝般的裂痕,金色符文猛然大涨,寸寸龟裂,最终化成碎星,消弭于半空。
心魔执念两百多年的封印如今终于解开,可它只是瑟缩在空中不敢妄动。它残存的思维告诉自己,它逃不出去,它就要死了,永远消失,这种恐惧领它狂躁。它回忆起很久之前,它被那群臭道士合力封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身为心魔的它自然懂人的七情六欲,暴躁,生气,恐惧,它发誓一定要冲破封印,狠狠地报复那些臭道士。
它怨恨地盯着徐玉淮,忽然对上一双倏尔睁开的眼睛,明亮澄澈,哪里有半点之前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憔悴颓败。疲惫厌倦,死气沉沉,心如枯骨,这才是徐玉淮本来的样子,这才是每一代守阵人需要付出的代价!
它嘶吼着冲向端坐于前方的守阵人,殊死一搏,只想把他,把他们都拉进地狱。
徐玉淮波澜不惊地看着它袭来,双手结印,金光符印当头压下,墨雪穿心一剑,心魔来不及嘶叫,便犹豫轻烟一般消散在空中。
暂时尘埃落定,只要找到逃出去的另一残体,将其斩杀,他无道观一辈人就能彻底摆脱两百多年来的禁锢,从此天大地大,恣意无束。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整个人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翻涌的情绪被他强制压下去。他觉得耳边空无一物,只有不远处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他翻身下石床,跌撞着快步走到明珛身前搂住他的腰。
明珛感受到他急促的气息,怕他过呼吸晕过去,正思考要不要将人打晕带走,徐玉淮手忙脚乱地开始解他的腰带。
明珛按住他颤抖的手,“怎么了?”
徐玉淮喉咙哽住,几乎说不出话,半晌才滚出几个字,“师兄。”
他现在就像一个大获全胜的亡命赌徒,赢得了泼天的财富,他需要一场更加激烈的狂欢才能平复内心的狂喜。
明珛平静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之前让徒弟们跟李家人说稍后去拜访。”
徐玉淮耳朵充血,有点耳鸣,不过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明珛的话,他拉住明珛的手走到石床上,解开自己的腰带跟衣衫,呢喃道:“来得及,师兄,我可以的。”
昨晚一地的蛇虫鼠蚁已经被清理了,洞穴里昏暗阴冷,承载着封印的石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徐玉淮以前跟明珛滚床单总是乖顺羞涩的,而现在放浪肆意的模样让明珛惊觉他或许忽视了徐玉淮疯狂的一面。他每次离开身下的人都会缠上来挽留,修长白皙的腿紧紧地缠住他的腰。
眼里呼之欲出的爱意让明珛侧目,疯狂,孤注一掷,他觉得自己似乎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一个时辰后,徐玉淮收拾好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道袍,忍着腰酸腿软的不适感觉,准备下山去往李府。明珛说他可以去看看,那意思就是让徐玉淮在道观休息,可徐玉淮说这镇子上的事情该由他来了结。明珛只得跟他一起下山。
他不觉得这点事情要他跟徐玉淮两个人出马,可对方眼睛就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似在说,师兄跟我一起去。
明珛也怕他出什么意外,在任务没完成之前,徐玉淮不能出任何事情。于是他颇为无奈地与徐玉淮一起下山去。
徐玉淮与他走在一起,毕竟刚刚经历过一场□□,身子有点受不住。明珛看他一脸逞强,深觉这家伙真的很爱折腾自己,脚下逐渐放缓了步伐。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停下脚步问他想干什么。
“师兄能不能背我下山,靠近镇子的时候放我下来就行。”
明珛觉得他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越发得寸进尺了。可总归是他的道侣,不能欺负完人拍拍屁股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微微弯腰,示意要背赶快,走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徐玉淮跳上明珛的背,然后被稳稳地托住屁股。明珛几个纵步飞身,很快来到了山下。徐玉淮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从来没有人这样背过他。小时候,他看着那些趴在父母背上的小孩,拿着冰糖葫芦或者玩具,总是很羡慕,老乞丐年纪大了背不动他,徐不迫身体有疾他不敢要求。
明珛的背很宽,温暖厚实,背起他一个成年男子轻轻松松,他可以安心舒服地趴在他的背上。他埋在他的肩窝里,紧密地贴近,能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沉香,他凑到耳边低声说道:“师兄,我想跟你去京城。”
明珛背着他往镇子的方向走,闻言逗弄道:“道观不要了?”
徐玉淮静静地看着前方的田埂,吐露心声,“其实我不想当道士,我想做个执剑走天下的侠客。可是师父救了我,我不能违背师命,也不能断了无道观的传承。”
“所以想跟我溜走,道观留给无心无患吗?”
“他们天赋很好,而且也喜欢学道,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你不会是被夺舍了吧。”
这告白简直防不胜防。
“不是被夺舍了,是我自由了。”
自由了,所以有了把喜欢的人狠狠绑在身边的勇气跟占有欲,他不必装腔作势如履薄冰,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追寻所爱。
他是上天送给他的珍宝,是他贫瘠荒枯生命里的万中无一。
明珛知道他高兴,不然也不会在地下洞穴里胡闹。他颠颠背上的人,说道:“以前没觉得你是个话多的。”
徐玉淮默默在心里想,因为以前没人跟他说话,无心无患毕竟是他的徒弟,长幼尊卑始终是有距离,哪里比得上亲密无间的道侣跟朋友。
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师兄,唯一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