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楼阁,落雪无声。他立于石阶前,仰头看向那满天阴霾,任凭白雪打湿披肩,落满长发。
他呼出一口气看那白雾茫茫,像这宫里的明争暗斗一样让人虚晃。
“太子殿下,外面冷,还是进来吧。”
是,太子。他反复品味着这个词,这个位子。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要爬到这个位子上?又有多少人继续向上,想要整个天下?
太多了。
他的眼底起了雾。他回身,向那奴婢。
“回去吧。”
是啊,炙手可热的位子,他却生来注定,轻而易举……
“这年的这么这么冷啊……”“是啊是啊,院里那□□泉百年不停流,今年也给冻上了,真是稀奇。”
是冷。他将手抚在暖炉上,垂目看着外面,百无聊赖。
“太子殿下,墨已经磨好了。”
是,他原来是想画些什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提笔便没了意思。他又搁下笔,长长一叹。
“殿下?”“撤下去吧。”
他真的是心不在焉。
“殿下是不是在想二皇子的事情?殿下放心吧,上次他吃了瘪,现在应该还在屋里歇着呢。”
上次的事……是,是让他吃了瘪。那场田猎,是他赢了,但他赢的不光彩。那些下人射箭惊了马,他看着他从马上摔到雪里去伤了腿。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殿下是皇上最喜爱的皇子,射书画骑样样精通,又是嫡长子……”
是,嫡长子……他是皇后的大儿子,是同辈里最年长最尊贵最优秀的孩子!他是世间上下所有人心里的下一位天子!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接过父皇的位子,成为这江山的主人!
而他,这个仅仅比自己小了两个时辰的弟弟,就因为他的母亲是不被宠幸的妃子,他出生时父皇连看都没去看过。他也很出众,也生的是倜傥,可就因为出身让他的努力变得像笑话,连我的那些下人都敢去欺辱他。他的性情没人喜欢,人们提他便是摇头。
“那二皇子的性子真怪,冷冰冰的像块石头,这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子?”
这世间还真是不公平啊……
他站起身来,心里涌起无名的情绪。他想起那雪地里阴郁的眼神,他就坐不住了。
“殿下?殿下!雪大打伞啊!”
二朗不住宫里。他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没必要。
是,没必要,在他的母亲被人设计杀死后,他在这场斗争中就已经输得干净。
他去的时候二郎不在,院里就潦潦草草几个下人,倒是干干净净的不碍眼。他们都毕恭毕敬地对他这未来的天子行礼,看的他心里发涩。
“二郎去哪了?”“回太子殿下,二皇子他一人出去了。”
“出去了?”他心下一惊,“他的腿伤好了?”
“嗯,早些日子就好了。”
早些日子?这个家伙怎么不和自己说?他一个人跑出去干什么?这么多天他一个人在这不让我来是不是闷出病来了?我真该早点来的!
他来不及和随从们解释,一个人就向外赶。他猜着他会身处何地,甩开那些下人要自己一个个找过去。
万幸,他找得很快。他还没走到桥上,那亭中的琴声便悠然而至。他走过曲折的路,最后在亭前顿住脚步。
琴声萧萧,伴着这大雪将世间隔开。荷叶残残,湖水冷冽,那一身白衫就这么坐在这般萧瑟中,抬手去拨动根根琴弦。
他无声的立着,看着他眉目间的阴霾,心中被狠狠攥住。
他还是这样,心情不好了就这样。
一声断弦划开这片安宁,曲声也戛然而止。他的身躯一怔,赶紧去看他的神情。
二郎的手停在空中,最后慢慢落下去。他没看他,只是笑。
“看来,吾连琴都不该拂了。”
“二郎!”他急急上去,抓住他的手。
“别这样,吾把吾那面琴给尔。不要说这样丧气话……”
二郎稍稍抬了眉,似乎终于看到了他。他笑的真切了些,脸上稍稍有了些生气。
“大哥多虑了,二郎只是自嘲,不是真心这么想。要真这么脆弱,现在应该是在湖里。”
他起了身,身上很单薄。他便脱下披肩,抬手要给他披上。
“不了,二郎心领了。但这未来天子的东西,吾等还是不碰为好,省的折损了它的尊贵。”
他拿着披肩的手顿住,看着二郎一步步从自己面前离开。
“二郎,那箭不是吾让人射的。吾已经罚了那些人……”他急切地要解释,却看他视若无睹,越走越远。
“这不是第一次了……”
“二郎!”他攥住胸口,只觉得那里疼的不行。
注定如此吗?我们也注定会像史书记载的那般隔阂,注定会因为一个位子毁了情分吗?
他咬着牙,看他留下的脚印。
我不想啊……
“殿下最近是病了吗?脸色这么差。”
是很差,他看看镜中的自己,差的像是病了一般。
不,就是病了,相思病。
他拦住要去找太医的奴婢,告诉她自己好的很。
“可……可殿下,还是查查吧,就图个安心。”
安心,怎么安心?近日这宫里乱的乌糟糟。妃子们勾心斗角,几个弟弟看上了同一个姑娘打的冒烟,几个有野心的官宦争名夺利,接壤的几个地方嚷着要和亲。而父皇也日益衰老,眼看着越来越力不从心。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会越发不可收拾。
他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崖壁上,一旦疏忽便是万劫不复。他安不下心,他怎么安的下心?
“殿下,三皇子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邀众兄赏梅听戏。”
“不去。”“啊?殿下?”“嗯……本王是说,不能就这么去。”
他去了,纵使千万不愿,他也只能去。三郎是皇贵妃的儿子,是除他之外的第二人选。他知道他一直虎视眈眈,知道他这次定然是要自己出丑。
他只能去。他不去,这事定然会被非议。更何况……
更何况二郎说不定也会来……如果我不去,他可怎么办?
于是他便去了。他来得早了些,先入了院子去转转。他寻找着那个影子,终于在院子的角落看见了二郎。
上次的不欢而散后,他便没有能再见过他。他有些局促,努力让自己靠得近些,可那面看不见的厚壁却将他隔开在另一个世界。
“二郎……”“大哥不是说要把琴给二郎吗?”
他一拍脑袋,完,忘了干净。
“二郎,吾……吾……”他局促不安地看他,完全没了太子的威严。
倒是二郎先笑了。他回身看他,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二郎不是来赏梅的,他们没请。”
“那尔是……”“来找大哥的。”
他震住了。他原谅我了?
“当真?”“千真万确。”
“不过时辰未到。”他笑,摆摆手,走开,“大哥该去赴约了。”
三郎来了,上来就靠他很近,好像两人关系很好似的。他有些不爽,只能也趁着机会稍稍退开几步。
皇嗣众多,加上下人,院子里闹闹哄哄。几个关系疏远地姊妹也凑近过来,看这样子是要攀关系。也是,如果关系近,她们说不定就不会被选去和亲,去那黄沙漫天的异乡了。
他笑着和他们攀谈,看他们文邹邹的吟诗作对或者攀折花枝,感觉脸都要僵了。
二郎……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他。
赏完梅,他们进了戏场子。下人拿了折子要他选几个,他无心挑剔,随便点了几幕。
“哎呀,大哥挑的好,这《春朝岁旦》是立春听的曲,恰好和这时节相衬。”
看到三皇子那张脸,他有点恶心。他有些压不住情绪,只回了他一句确实好。
“大哥看起来兴致缺缺啊……”三皇子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他坐回去,看着戏台上。
“无妨,这戏,可精彩了。”
可惜,这戏没有如了三皇子的意。
戏曲唱得悠悠长长,听的他犯困。倒是边上的三皇子一直在喝彩,精神抖擞。
“大哥注意了,接下来就是高潮了。”
高潮?什么高潮?他皱皱眉,回望四周,但一切安宁。
三皇子的激动直到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进来,对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就瞬间停止。他脸上一黑一白的闪,最后坐下去,一下子蔫了大半。
“三郎,怎么?”“没……没什么……”“是因为吾还好好坐着吗?”
三皇子的脸色苍白,赶紧解释说不是。
还不是?他知道的,这本是一场鸿门宴。而自己,就是宴会的目标。
只可惜,他算漏了一个人。
果然,等一切结束,人们出了戏场,才看见几个刺客装扮的人在地上板板正正的躺着,□□脆利落的解决了。
“天啊,这是哪来的贼人?这宫里戒备森严,他们是怎么闯进来的!”“还好没有得逞,不然这该有多可怕啊!”“是谁放他们进来的啊,一定要查!”
他随意地瞥了眼冒冷汗的三皇子,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不自量力。
二郎是夜半才来的。他当时已经吹了灯躺下了一听到窗外的轻叩又急急的爬起来,帮他开了窗。
雪地里,二郎一身黑袍,笑的开怀。他抓住窗沿,就这么翻了进去。
“大哥,打扰了。”
他只觉得好久没看他这么笑了。他先是恍惚,接着也就笑了。
“扰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就这么一身内衣,伸手抱住了还没把雪弹掉的二郎。
“终于等到了。”他收的很紧,紧的二郎上不来气,“尔不放信给吾,吾就每日等。二郎真是把大哥累惨了。”
“活该。大哥也不想想这么冷的天,信鸽怎么飞!”二郎没好气地推开他,解下外衣,坐到他跟前。
“那群菜鸡,吾三下就赢了,没意思的很!”二郎眼里亮着,等着大哥夸他,满脸期待,“吾完了事就跑了,没人瞧见,神不知鬼不觉的。”
“嗯,厉害。二郎就是厉害。”他在二郎脸上狠狠掐了一把,满目爱恋。这才是他认识的二弟,满脸热烈的二弟,他喜欢的二弟。
“二郎,先前为何要疏远吾?是怪本王?”
“因大哥伤透二郎的心!”他故作夸张,捂着胸口假哭,“二郎生气,不想理大哥了。”
“当真是气我?”“嗯……也不全是……那个三皇子恨你我的狠却找不到时机下手,就等着咱们兄弟两人闹掰。吾将计就计罢了。”
“好一个将计就计!”他用力将二郎摁倒,看他嘻嘻笑笑一点不怕。
“不和吾说,连大哥也瞒着!二郎今夜不补偿了吾的伤心就别想出了这个门了!”
“二郎这不也是怕,”他抬手摸进他的怀里,“怕这未来的天子不纳后宫,被世人发现这龙阳之好嘛!”
“那也不许冷落本王!”“大哥得到吾的身,得不到吾的心!”“本王只要尔的身,不要尔的心!”
“色鬼一个。”他在他额前一点,笑骂,“二郎要被色鬼吃掉了!”
雪还是那么下着,无声无息。他们笑着闹着,贴得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