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语的宋怿洵目不转睛地盯着彼周行,反问道:“他们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为什么要扮成这个样子?”
“聪明啊,这就猜到了。”
彼周行伸手接住了宋怿洵递过来的VIP通行卡,析微察异了片刻后低头回复着短信信息。
思考了一会,问:“带你去听我老师的讲座要不要?”
宋怿洵的思绪完全被画牵着走,他不得不承认彼周行是位浪漫诗人。
他的画作强大到可以与一枝逃离出铁栏杆的玫瑰相媲美——玫瑰本在他心中占有主导地位。
“好啊——”
彼周行默不作声地跟着宋怿洵的步伐,优哉游哉地陪着他逐渐走向角落的白墙上挂着的最后一幅画。
宋怿洵的脚步驻停了下来,这幅万象更新的画作的出现令他有些吃惊地转头向彼周行开了金口。
“你其他画的画风都是印象派,这幅《岁元东榆》你为什么改用现实主义的画法了?”
“因为这幅画是我在去年的五月二十日画的,这一天有件事令我非常高兴,我觉得用写实派会更加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哪怕那件事其实只是海市蜃楼,我也不至于难过。
宋怿洵的视线重新回到画作。
瞄到了它名称下方的解释——“岁聿云暮,一元复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薄唇微抿后缓缓地吐出了个“哦”。
显然是完全不相信彼周行刚才的话但也懒得拆穿。
彼周行用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无度数眼镜,在转身顺着原路返回时快经过倒二幅画又补充了句话。
“我很喜欢小满。”
“啊?”
宋怿洵留恋的思绪本来就转瞬即逝,在沙漏最后一粒沙从上而下流尽的尾声被他莫名其妙来的这一句话斩断了。
宋怿洵看着彼周行的浅笑和他快接近耳鬓厮磨的距离。
觉得彼周行的眼睛就算有冰冷的眼镜作装饰物,也从来不会遮挡住里面流露出的一股灼热的太阳光照应在汩汩流淌又生生不息的河流上的柔情。
但又给一人种满腔热血地在野草地上奔走后,看向天边即将坠落的夕阳而产生出浓浓的哀伤。
而后他听见彼周行再次爱意满腔地说:“我说,终归小满胜万全。”
宋怿洵的瞳孔微微紧缩,彼周行的话他小时候梦到过,梦里有一个小男孩拿着一簇像烟火燃烧正盛的向日葵送给他。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小男孩也是同样赤裸裸地诉说爱意,但是令他更印象深刻的是梦境中的自己毫不犹豫地抢过小男孩送的花扔在了地上。
冷言冷语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来找自己了。
自己不喜欢他,小男孩为此嗓子哭哑了一星期。
这场梦的悲惨真实得让他有点摧心剖肝。
醒来后在床上愣了好久,恨不得把梦境的自己扇几巴掌,太不会说话了。
从那以后,每个梦境里都没有小男孩的一点痕迹。
真的再也不来找他了。
“彼周行。”
宋怿洵喊完名字,盯着彼周行的目光看了片刻,才缓慢又悠长地开口:“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他看着彼周行整个身体顿时变得像放进了冷冻室里的僵硬,但这也只是昙花一现。
很快宋怿洵就听到他漫不经心地调戏道:“对啊,早认识了,你以前爱我爱得不可自拔。”
“……”啊对对对。
彼周行抽出一只放在腰后双手握着的手,习惯性地在宋怿洵侧边额头敲了敲。
“开玩笑,别当真,有最喜欢的吗?”
面无表情的宋怿洵一声不响地牵引着彼周行向前方走去,直到走到了一幅叫做《太阳》的画前停留了下来了。
“这幅,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画向日葵反而给它取名叫太阳?”
“因为我之前有位学长说作为中型主序星的太阳,大约经过五十亿年的劫难后,它在死亡这个精美绝伦的蜕变中,仍是宇宙中的唯一。”
“因为太阳的半径会扩大数百倍、表面温度也会持续下降,而后成为一颗红巨星,这个阶段大约会持续十亿年,之后还会发生超新星爆发。”
“太阳的核心会成为白矮星,但太阳的白矮星冷却后会成为黑矮星。”
“不过,因为白矮星温度很高但冷却速度又很慢,以至于从宇宙诞生到现在,也许第一批黑矮星还……”
“等下——”
宋怿洵实在是无可奈何地打断了彼周行的“毕业论文式讲解”。
再继续下去,他真的要骂某人颇有点胸无点墨自但又自吹自擂了,把通俗易懂的事物用理论化的知识来讲解简直就是大谬。
“怎么了?”
宋怿洵指了指画作名称下的话语——“你的夏天还好吗”
转头看向彼周行,开玩笑地嘲讽道:“你直接说你暗恋失败得了,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追到你家大宝贝?”
“没追到是没追到,但是我暗恋可没失败。”
而且这幅画的主情调还真不是“悲”,看它的鲜明色彩就知道,这只是单纯地对天生耀眼的事物加以褒奖。
向日葵在花丛中并不能算出众,它被人们所喜爱有绝大多数的原因是它的孩子们足够可爱。
但是太阳他不一样。
他没有落幕的时候,他可以是晨曦、黄昏、晚霞,他每时每刻燃烧着木柴来供养自我的烈火。
使得他在春夏秋冬里、东西南北边都充满自由与爱。
倘若世上再无他,春天如何降临人间?
有机会一定要与人诉说你的光辉,连起飞时抖落的羽毛都吸收了三十六种色系。
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更有甚者说不定还会嘲讽一句。
“上帝这个贪心的家伙怎么会让这么美好又优秀的灵魂流落人间。”
我是自愿赴火的木柴,太阳夜晚也亮。
——你的夏天还好吗?
——因为太阳曾住这里。
宋怿洵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这只嘴硬的鸭子。
刚想出言反驳就听到侧身走过画时用手迎着风隔着屏障轻柔地拂过向日葵花瓣,像是想给花留下一丝淡淡的梅香的彼周行提出了个扎心的问题。
“他从头到尾都没发现我暗恋他,怎么能算失败呢?是吧?”
宋怿洵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明明就是最大的失败好吧,相信我,她肯定是知道你喜欢她的,要不你去表个白——她有喜欢的人吗?”
“不知道。”
“……”
宋怿洵实在是无话可说,他都要怀疑彼周行是真的在暗恋人吗……
彼周行看着无计可施的宋怿洵,情感基调变得谈笑风云。
“无所谓了,我本来就对相爱没多大奢望,我喜欢他就够了,当朋友挺好的。”
“所以你这一整个展览室对她的表白是告别吗?”
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和喜欢的人当朋友好个屁。
宋怿洵这人对情感真的敏感过度。
“没啊,单纯就表白而已,别这样看着我,你有喜欢的人之后就会明白的。”
宋怿洵在走过曾经称赞过的《ICLEN》时,回望了下《太阳》那幅画。
想到彼周行曾经对太阳誉不绝口时最令他记忆犹新的一句话——“我很喜欢太阳,我都能自愿成为它的俘获物了。”
彼周行的性格一看就是拘泥又执拗。
喜欢一件事能长久坚持到时光枯萎、岁月干涸,而彼周行的暗念就像内心早已荒瘠多时。
到处都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垣,自己只好好高骛远地把抬头赏月作为最重要的事。
但月亮确实很重要。
也不知道暗念多久了,真想知道彼周行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宋怿洵内心这样想着,还不忘记怒其不争地无语道:“对——明白做朋友挺、好、的。”
“做朋友不好吗?”
“反正我不会和我喜欢的人做单纯的朋友。”
宋怿洵看着深渊底下的“死性不改”的彼周行,但是如他所料,彼周行把自己扔给他的藤条割断了。
没救了。
“走吧。”
彼周行把卡递给宋怿洵,自己则游神地走在他身后,没注意到停下脚步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想和他搭话的宋怿洵。
整个人一不小心直接把宋怿洵按在墙上壁了个咚,彼周行不敢对上宋怿洵近在咫尺的目光,急忙推开了。
幸好走的是后门。
“走吧。”
“哦。”
宋怿洵不以为然。
完了,彼周行想,迷途知返真成传说了。
没想到啊,他爱的向日葵真的有好好听他话,乖乖地长大,这么快就蜕变成了一个火伞高张的太阳。
热烈的模样令他……喜不胜收。
不是在他乡遇见故知的欣喜,是渴求海水将摧毁掉的欲望洗刷成一股清流的至死方休。
我从未觉得爱一个人,内心除了哀喜交并,还会让我不胜荣光。
宋怿洵,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活得光芒万丈。
这样的话,你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伟大的博尔赫斯入侵了我的心脏。
从此我的灵魂至高无上,却又对你俯首称臣。
在他们从后门去听彼周行老师的画作演讲时,刚出去转完一圈的小白拉着朋友准时地重新返回“GOING”的展览室。
“你就这么喜欢他?”
“对啊,他在我心目中可是美术界的扛把子!我爱死他了!”小白兴高采烈地回复道。
刚还在另一个个人展览室观赏的小白接收到一条官方消息,说是GOING老师会展出一幅未入世的新画。
现在距离时间还有半小时,小白一听完整个心都激动地浮在了水面上。
恨不得立刻跑回GOING老师的展览室,但这个雕塑展览室是她家小阿青很感兴趣的,所以陪着她看完后就火速地赶回。
幸好时间刚好。
正中央的玻璃墙面前驾肩接迹,大大小小的声音鱼龙混杂,都十分期盼着GOING老师的新作。
穿着冲锋衣的阿青宠溺地盯着低着头双手合十的小白,她正心底暗自数数。
“五、四、三、二、一。”
玻璃墙上的红色按钮应声响起,玻璃墙上中央的一大片玻璃缓慢地往里退了一小步后往上移去。
新作被万人推崇的注目下走了出来,这让画前的人千人万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追捕蝴蝶。
让针掉在地上的声响都如此地清晰。
新画描绘的是一个少年,少年意气风发地举起一只手,像是与谁告别,又像是初见。
他零碎的黑发随着微风飘扬,满脸的喜悦却没被风遮掩,也没被光捕获,明朗地让人心涌澎湃。
连身后遍地的向日葵都觉得黯淡无光,满身环绕着朝气蓬勃的少年最让人不敢相忘,也忘却不了。
这短暂的宁静在一位小姐的一声“哇——”后震破,周围又重新变成雀喧鸠聚的闹市。
小白看向画作名称,轻言细语地跟着读了出来:“《缪斯》……”
还没等小白转头和阿青对上话,阿青就直接用手肘压在她的肩膀上附耳温柔地喊了她一声。
小白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刚好和近在咫尺的阿青接了个吻。
“!”
顿时变得面红耳赤的小白想快速逃离拥挤的人群,但被阿青迅速地擒住了手腕。
小白听见她说:“借你偶像的光,给你表个白,谈不谈看你。”
顿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恼羞成怒地到处乱瞄。
最后以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挣脱了阿青的束缚,一言不发地逃离了观览室。
阿青心满意足地在手机上敲了敲,追了出去。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