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冬和月杏在大泽已经住了小半年。
二人在大泽的生活比之先前的生活,确实诸多不便,但逃奴们并未伤害或苛待过他们,纯粹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条件实在困苦。
陶夏派人从周边城邑送来了很多大泽中逃奴所不会用的工具和草药。
陶冬利用这些工具和草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教会这些人用蒲苇绳结网、沤麻。
与月杏在一起,两个人相互鼓励、相互扶持,日子虽然艰苦可比起几年前要好得多,总还不至于忍不下去。
熬过冽冽寒冬,几场春雨过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大泽比远在西北的陶城更快的进入春天。
大泽中人很感激陶冬,也感激远在西北的陶夏。有盐吃,有药用,不用担心被抓回去当奴隶,自由让人多开心呐。
泽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感激和轻松,他坐在树下,双手枕在脑后想着心事。
他想过建造一个没有奴隶的大泽,这是他当初杀死主人带着许多人逃到这里后的梦想。
所有人不分贵贱,一起耕作,一起分享劳动成果。
但他明白,也许即便他倾己一生,实现了这个梦想,在自己死后这个梦想之岛也会倾覆。
大泽终究要和那些城邑一样,原本的奴隶一部分变成主人,另一部分仍旧是奴隶,只是主人换了。
最先逃到这里的人脸上有着烙印,此后不断有孩子出生,这些孩子脸上光洁如冰,孩子们长大后离开这里,完全可以过上新的生活。
如今陶城的人来了,带来了盐和药,以后还要交换他们的劳动。
是不是劳动的多,本事大就能换到更多的东西?
一切都不再是平均分,而是凭本事分。凭本事分地、凭本事当主人......
想到这,泽叹了口气。
他的心里闷的厉害,想要主动打破这种沉闷却做不到,只能等待。
这个陶夏到底什么时候来?
忽然,芦苇丛中驶出一只筏子,泽定睛一看,是柴。
他起身来到岸边。
柴见到泽,大喊呼喊着:“陶城的人来了!要见您!”
不等泽作出反应,陶冬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冲到岸边对着柴回喊:“是我姐姐来了吗?”
“是陶夏来了,现在就在大泽外。”
***
还是之前那个草棚。
原本居住在村子里的居民早就搬走了,大泽边再没了任何可以与开展交易的村庄。
陶夏等来了陶冬、月杏和泽,三人。
她起身跟泽打了招呼:“我好久没见弟弟,先跟他说说话,咱们再谈正事。你应该不介意的吧。”
“骨肉亲情,人之常情。我在外面等着,你们先聊。”泽豁达离开,给姐弟腾出空间。
陶夏没有支走月杏,她倒也不见外,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半年没见,你厉害了嘛!”陶夏调笑着。
陶冬瞄了眼月杏,只是嘿嘿笑着不说话。
陶夏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块陶牌,上面有个数字,递到陶冬手里说道:“你这边做得好,陶城分封的时候分出了你的一片地,一个聚落百十个人。你的封地在陶春的封地旁边,他在帮你管着。”
陶冬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去:“分封?封地?是什么意思?”
他之前没听过这个名词,但是他知道肯定是好东西。
陶夏说道:“我回陶城之后,把三城各族聚齐,敬告祖先盟誓天地,把西至白山城,东至月城的土地划分成数十块封地,封给了有功绩的城民。封地就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人、畜、树木、山川。封地可以世世代代传给自己的孩子。”
“辛苦你,待在大泽这么久。以后这里我接手,你可以带着月杏先回陶城去了。”
陶冬有些兴奋,想要表态留在大泽陪着姐姐一起改天换地。
却感到身后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便缄口不语了。
陶夏笑笑,拍拍弟弟的肩膀说道:“没事的,我都理解。你回陶城之后,一切听陶秋安排,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孩子出生前把婚结了,当然不愿意也行。具体的事情我都跟陶秋交代过了。快去把泽喊来吧。”
不一会儿,泽大步流星来到草棚。
陶夏邀请泽落座,族人给双方各斟了杯酒。
陶夏举杯道:“泽,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陶夏请说。”
“去年回到陶城之后,我祭祀了先祖,先祖启示,把大泽这块交给我管理。”陶夏摸了摸鼻子说道。
“等等,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泽放下酒杯,怒道。
“我说什么你听到了。”
“可是......”
陶夏打断了泽的话头:“没有可是,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再看看我身边的人。你看看你们的船,再看看我们的船。三年前,我带着一百多个族人,打败了五百人的部落。两年前,我带着五百人打败了数千人的部落。去年,我带着数千打败了西边数万人的部落。”
泽看着那庞大的帆船与陶夏身边的壮硕兵士,明白陶城与往日的那些城邑只怕大有不同,虽然千人破万的话他不怎么相信,可心中终究是有些怕了,毕竟真要是有几十艘这样的船,自己和大泽中几千人重新成为奴隶是迟早的事情。
“你不是说,你不抓我们当奴隶?”泽略有些慌张道。
“你是不是傻的?还是说当我是傻的?”陶夏不急不慌喝了口甜酒,掩嘴笑道,“直接抓你们当你所认为的那种奴隶,你们肯定不愿意,不干活不说,说不定还要逃走反抗,砸毁我的工具,杀死我的族人,还让别的奴隶也跟着跑,你说是吧?”
泽硬气道:“我们确实会这么做。”
“所以啊,我不让你们当奴隶,你们自己也别一天到晚想着怎么跟我作对。你们就安安心心用我的工具、我的铁块在我的作坊里干活。定期领走属于自己的酬劳,多劳多得,两不相欠,也就行了。”
“两不相欠?”
“对。”
泽此时心已经静了下来,细细思索一番,知道自己绝不是陶夏的对手,而且陶夏也已经开诚布公地和自己谈了。
他也从未听过有人将话说的这么难听、这么清楚,虽然难听却是事实。
原本自己一直思索的一些事似乎一下子明了了许多。
于是正色道:“如果真有这样的办法,这种‘奴隶’是我们甘愿当的,而且不会反抗,只是还请陶夏信守誓言。”
“我会遵守诺言,但请你也遵守诺言。我听说你在大泽中最被众人信服,哪怕是一撮盐都是众人平分,这一点我也敬佩。不过,日后这规矩就要变一变了,你可不准把别人劳作后拿去的酬劳再拿走分掉。”
泽自然是明白其中的不同,点头道:“我可以盟誓,这一点绝对做得到。以往盐货平分,是因为所得甚少。如果给陶夏干活便能得到,我又怎么可能再拿走别人的分出去呢?从你这里靠劳作得到的货物粮食我一概不管,我可以在众人面前盟誓,包括大泽中的人。而陶夏要盟誓的是我们不反抗便不会随意欺辱、杀害、奴役、囚禁我们,在其他城邑要抓我们的时候,保护我们。”
“可以。”陶夏应允。
盟誓之后,泽带着陶夏在大泽中寻找适合建城的地方,最终找到了一块正对着峡湾的凹字形水湾,适合做港口。水湾两侧还有不算太高的山,地势易守难攻,陶夏非常满意。
“我想在这里筑城,日后只要你们不反叛,若是周围城邑还有人来抓你们回去当奴隶,我自会保护你们。该说的我也说了,陶城不在这里,我对抓到你们回去吓唬那些奴隶没兴趣,只是想用粮食盐布换你们身上的力气罢了。”
“这城池、港口以及城内房屋、坊市、手工作坊也由你们协助建造,同样我会给你们粮食盐布。你们那边的人就由你去传达指令了。”
“成交。”
***
陶夏把陶城中各个工种的工匠都带到了大泽。
众人各司其职,建造工作有序开展起来。
而陶夏则热衷于跟逃奴的孩子待在一起。
泽则更像工头,每天辛苦奔波与各个工地,身体太累让他的脑子迟滞思考。
一阵尖锐的陶哨声,让闷着头走路的泽,抬头看了过来。
看到从前不敢靠近自己的孩子们,正围着陶夏玩耍,似乎正在嘻嘻闹闹地排队领取一些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隐隐听着陶夏在喊:“对,就这样排着队,不要乱,一个个的领,以后天天给你们发糖。以后也要这样,要听得懂哨子,知道是上工、休息、吃饭、还是领取粟米财货。喏,这块糖是你的,甜不甜?”
“甜。”
“下一次领糖的时候,知道要怎么做吗?”陶夏叉着腰笑着对孩子问道。
“知道,排队,听哨子。”孩子们欢快的喊着。
陶夏笑眯眯地蹲下来摸着那黄发小儿的头,不经意看到远处的泽,冲泽挥了挥手,打招呼。
孩子也有样学样,跟泽挥起来手。
不知道是打招呼,还是再见。
泽挤出一丝笑容,看着那一群孩子排着队听着哨子领取糖果,忽然有些害怕。
“十年后……这些孩子不再领糖果,而是会听着哨子排着队……上工、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