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还是要从阿缃查起。
第二天一早,叶檀清就带了食水来到了地牢,昨日见玄昱出手豪绰,他特意单要了一只烧鸡,包好了今早给酡娅带来,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酡娅啊,昨儿晚上就被于掌事领走了。”看守的大汉刚吃完早点,一边剔着牙,一边翘着二郎腿道。
“她去哪了?”叶檀清急忙问。
“谁知道呢。”大汉双腿换了个位置歪斜在椅子上,从桌上抓了个花生扔进嘴里。
前脚刚有猎妖人,后脚酡娅就被带走了。叶檀清不免担心起来,胡思乱想地从地牢出来,一不小心跟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来人身量不高,额头正撞在叶檀清的胸口,再一瞧,原来是红豆。
红豆揉着脑门,疼得泪眼婆娑的,一把扯住了叶檀清的袖子:“撞了人还想跑?”
叶檀清的胸口也被撞得生疼,看着红豆哭笑不得:“红豆!是我!”
红豆揉了下眼睛,看清了是谁,脸上的气愤立刻化为了惊喜:“碧竹!你等我一会儿!”
跟着跑进了囚室,递给了那看守一包吃食,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赌场的押票放在桌上:“喏,张骜十两,鸢尾二十两。”
“红豆姐姐辛苦啦。”看守嬉皮笑脸地说,仔细把押票收好了揣在怀里。
红豆玩笑地拍了下桌子:“别以为嘴甜就可以不给钱了。”
看守耸了耸肩,老老实实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了这小姑奶奶的手里。
红豆办完了事,转身出来拍着叶檀清的肩膀兴奋地道:“白衣剑仙!碧竹你可真厉害,还没挂牌子呢,名声就已经响了!”
看来自己的花名又多了一个,叶檀清苦笑了一下,冲红豆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喝酒闹的。”
“安颐公主可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能得到她夸一个好字,你以后啊,发达啦。”
“你来这干嘛?”红豆好奇地盯着叶檀清手里的吃食。
叶檀清也不瞒她:“本想来看酡娅的,谁知道她走了。”
“她昨夜就被放出来啦!”红豆的消息果然灵通,“于掌事亲自领出来的,现下正在自己的小楼里禁足呢。”
原来是这样,叶檀清放下心来,又问:“那我能去看看她么?”
“不是她害你被抓进来的?”红豆不解,“还去看她做什么?”
有些事情不便细说,叶檀清只摇摇头:“她也是个可怜人。”
“滥好心。”红豆撇了撇嘴。
二人一并向着湖边那几栋幽静的小楼走去,叶檀清想了想,红豆算是自己在这里认识的消息最灵通的人了,便开口问道:“红豆,你在汇香苑呆了多长时间了?”
“我十二岁就进来做工了,已经有差不多五年了吧。”红豆答道,“你问这个干嘛?”
“有点事情想问。”叶檀清挠了挠头,“你不会还想问我要钱吧?”
红豆噗嗤一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我若是要钱,你有吗?”
叶檀清眼珠一转,信手摘了朵大如碗口的芍药递给了红豆:“以花做酬,向红豆姑娘打听些事情好不好?”
莹白的芍药镶嵌着粉边,娇艳欲滴,红豆接在手里,却并不满意:“这花天天在这,我自己也会摘,除非……”
“除非什么?”
红豆指了指路旁高近两三丈的桂花树:“寻常的桂花落地沾了土,做出来的桂花酱总是香得不够透。我要一捧这树梢上最新鲜的桂花。”
原来是要自己爬树,叶檀清笑了:“这有何难。”便问红豆要了块干净的丝帕,挽起袖子,灵巧地向树上爬去。
汇香苑中的草木皆被施过术法,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是以虽未到八月,树上的桂花依旧开得扑面甜香。叶檀清手脚麻利,几下就攀到了树顶,在一片金黄中拣着瓣尖露水还未滴落的桂花掐下来放到丝帕上。
一只蝴蝶扇动着幽蓝的翅膀穿行在枝杈间,悠悠停留在了叶檀清手中的桂花上,噙饮着花瓣上的露珠。
叶檀清看着掌心那轻轻扇动的翅膀,浓浓的桂花香气浸入脑海,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幽蓝的蝶翼变作了月光般清澈的莹白,耳边仿佛听见一个男子在树下朗声道:“阿清,快点!你娘要过来啦!”
“碧竹!碧竹!”红豆在树下只看见叶檀清白色的身影隐入了金黄的馥郁中,便再没了动静,担心地仰着头唤他的名字。
如同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掌心蓝色的蝴蝶振翅飞走,那男子爽朗的声音消散在耳边,叶檀清有些恍惚,晃了晃头再看树下,只有红豆一人。
“来了!”叶檀清轻巧地落在红豆的身边,将满满一捧金桂递了过去。
红豆抬手把芍药别在发间,满意地双手接过丝帕:“说吧,你想问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阿缃到现在也没找到,那在她之前,还有没有过妖族失踪呢?”叶檀清问道。
“这个嘛,汇香苑里人来人往的,总是有人赎身走了,又有人卖身进来,真消失个把人也不会惹人注意。”红豆深吸了一口手中捧着的甜香,“况且妖族和我们一向不太亲近,就算是有人失踪了,也只会禀告掌事们,不会刻意跟我们说的。阿缃的事,要不是酡娅闹得太疯了,我们也不会知道。”
看来在这汇香苑里,人族和妖族之间,也同随州一样,存在着一道无形的界限。
二人边走边聊,刚走到湖边,就见三两个陌生男子从一栋小楼里出来,看穿着,都不是汇香苑内的人。
“外人也能进来么?”叶檀清奇道。
“哦,他们是采蝶轩的裁缝。这不马上就是四月初八了么,要做衣裳的倌人太多了,干脆就把裁缝放进来量体裁衣,省得大家伙往外跑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宛华姑娘的住所,红豆叫叶檀清等着,自己捧着桂花跑了进去。
片刻之后,红豆拿了两包点心回来,一股脑地塞到了叶檀清的怀中:“一包给你吃,还有一包,给她吧。”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小楼。
还说自己滥好心呢,叶檀清冲她挤了挤眼睛,大包小包地朝酡娅的住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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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上净衍就找到玄昱,一张圆脸上写满了焦灼:“老玄,不好了,又丢了一个。”
昨日净衍召集了几个住在长安的弟子一道去给周少棠诵经作法,待念完最后一部经,已是深夜。净衍本欲让几个人回寺中过夜,方便第二天早上一起过来,可一个小和尚的家就住在敦义坊,便说要回家。岂料第二天一早,那叫真休的小和尚既没来寺中,也不在家中,简阳派里也没他的影子,竟就这么消失了。
净衍这下可着了急,昨日听闻了猎妖人的事情,和玄昱讨论时还猜会不会这伙人也对人族下手,今日就丢了个小和尚。
事情又是出在敦义坊,玄昱听罢,面色凝重。
二人分头行事,净衍先去衙门报官,再去找徒弟,顺便拜访些长安的小宗门,看看最近有没有修士失踪。玄昱则又恢复了落魄道士的打扮,去查那渡云观的线索。
渡云观不大,可与草木凋零的明觉宗不同,这道观显然是新修葺的,透着种法相庄严令人信服的劲儿。
“贫道初到长安,居无定所,能否在渡云观挂个单?”玄昱在渡云观里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想着干脆住进来,细细探查一番。
“三无量!近日观中事务繁忙,并不接纳挂单,还望道友宽恕则个。”万没想到,竟然被婉拒了。
自己好好一个落单的修士送到眼前,居然不收?玄昱无奈,只好托辞入观必拜三清,跪在大殿中口中念着清静经,低垂着眼帘暗地打量着殿中往来之人。
渡云观的正堂拜的是吕祖,手持宝剑,足踏黑蛟,端的是一副降妖除魔的庄严法相。
偶有道士腰中也佩着八卦镜,可并无水纹修饰,玄昱心道,莫非真的错了?
一部经书已经背完,可惜三清道祖并未指点迷津,玄昱起身正要出去,忽见两名道士左右拥着一位中年文士从偏殿中走了出来,那文士正把一面小小的八卦镜收入袖中,玄昱目光锐利,一眼便看见了那八卦镜边缘细细的水波纹。
果然没有白来!那一丝水纹印证了之前的推断,玄昱心中记下了渡云观,抬腿跟着那文士走了出去。
文士一出门便上了轿辇,目标甚是明显,玄昱没费什么麻烦,远远跟在后面,就见那轿子抬进了兵部的大门。
玄昱躲在暗处,面色不善,思忖再三之后,转身去了别处。
待回到明觉宗,真休小和尚依旧音信全无,净衍已通知了十几家宗门,要人留意小和尚的行踪,却意外地打听到,近来偶有外来的修士借住在交好的宗门中,好好地就突然不告而别了。
看来这伙猎妖人不知为何突然心急了起来,渐渐开始肆无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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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檀清迈入小楼之中,这楼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静悄悄的,上了二楼,只见酡娅正坐在梳妆台旁发愣,那枚玫瑰耳坠就摆在眼前。
“酡娅。”
酡娅看了眼来人,神色有些木然,并没有说话。
“那个,我给你带了些吃的。”叶檀清把手中的吃食放在桌上,“你好些了么?”
酡娅的眼睛依旧盯着那耳坠,略点了下头。
叶檀清知她心中悲伤,开口道:“酡娅,周公子临终前对我们说了来龙去脉,放心,我们一定阻止这伙猎妖人,为他报仇。”
酡娅终于转过了头,眼神中透着惊讶,声音还带着干渴的沙哑:“你们,要查那伙人?”
见叶檀清点头,酡娅摇了摇头道:“这背后的人心狠手辣,你们还是不要蹚这摊浑水的好。我不想再有人因此而死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们不查,便会有更多的妖族死在他们手中。”叶檀清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在了酡娅旁边,诚恳地道,“现在已知他们凶狠,自当多加小心。倒是,关于阿缃和周公子,你都知道些什么,不妨说给我听听。”
酡娅对上叶檀清坚定的目光,心中的犹疑稍去,便将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阿缃是个黄腰貂,族里人丁凋落,她被术士捉了去,伺机逃脱了才流落长安,来到汇香苑中做了酡娅的侍女。酡娅话不多,她性子也安静,主仆二人相处得倒也融洽。岂料两个月前,酡娅外出献舞,落了东西,差阿缃回汇香苑来取,左右没等到人,等回来再问,竟没了阿缃的踪影。
而后,周少棠接下了这桩探事的活计,借着络水之术,意外地探得有人在捉妖炼丹!虽然已经确定阿缃被害,周少棠仍旧小心探查,这伙人应当是一伙道士,借着一处地下洞穴容身,捉了妖族就是为了丹田内那一枚内丹。再细查下去,周少棠只说个中牵涉甚广,未查明之前不好妄言。
然而,后来周少棠也没了踪影。酡娅本是砺岩鼍龙,水性了得,情急之下从水井之中下潜入了长安城的地下暗河,终于找到了被扔在水中奄奄一息的周少棠。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叶檀清听着,面色变得冰冷,取内丹来炼丹?他不由得想到翠屏山中那黑衣道人与玄昱对战之时,正是服下一枚丹药后才变得刚猛无比。
“汇香苑中这么多妖族,阿缃不是唯一一个失踪的吧?”
酡娅凄然一笑:“少棠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说来也奇怪,汇香苑里大小妖族少说也有百位,可除了阿缃,再没有人被那伙恶人捉去。”
眼见线索又断了,叶檀清却没有气馁,至少知道了这伙人藏身地下,还知道了他们捉妖要干什么,收获不小。
叶檀清给酡娅倒了杯水,又拆开了红豆给的点心推到她面前,跟着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另一桩事:“酡娅,你在汇香苑里这么久,知不知道这拘子怎么才能脱开?”
或许是叶檀清天生讨喜,酡娅跟他说了会儿话,心情竟好了些,刚取了块点心要入口,闻言愣了一下,赎身二字还未出口,就见叶檀清未卜先知似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钱。”
酡娅思索了半天,缓慢地摇了摇头:“那你怕是挣不开了。”
“可我听说三年之前有人曾经脱开过。”叶檀清依旧不死心。
“这拘子是赤水虬皮鞣制而成的,配上法咒便与你的灵脉相通。”酡娅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金环,“当年那人是个妖族,为了脱开拘子,竟狠下心来,生生将双手斩断。”
酡娅看着叶檀清的脖子,又道:“可你是人族,总不能将头砍下来吧。”
叶檀清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肚子里,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伸手从烧鸡上撕下了个鸡腿送到嘴边。
酡娅也沉默地吃着点心,却见叶檀清又掰下一个鸡腿递给了她:“吃个鸡腿吧,很香的。”
酡娅一愣,几日下来,只觉得这人族青年似乎没有什么种族间的偏见,并不因自己的妖族身份而有隔阂,便伸手接过了鸡腿。
看着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桌上的叶檀清,酡娅忽然想起几天前的夜里,自己身处地牢,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妖压震慑得心神激荡,心中一动,道:“凤王乃是天下水族的克星,若是能得凤凰真火,或许可以破开这赤水虬皮。”
“凤王?凤王死了十几年,恐怕现在连灰都吹没了。”叶檀清一听,感觉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