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清睡了一夜,可睡得并不安稳,清晨起床时头痛得直皱眉,手指揉着灵觉骨,才稍稍纾解了些。
又来了,这几年自己丹田内的气轮趋于稳定,已经鲜少做噩梦了。昨夜或许是因为灵力被封住了,竟又梦见那一片尸山血海。莹白的月华化作无情的利刃割开对手的喉咙,锋利的刀剑伴着滚滚落雷劈碎月光,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叶檀清五岁时被家主领回了鹿影宫,自此,除了偷偷跟师父去雒鸣洲以外,便再未出过门,直至萧艺珩被困翠屏山,他才借着送灯的机会出门游历,也不知如此血腥的场景是如何跑到自己脑子里去的。
白慕已早早起床了,抱着琴正准备出门。
“白先生,不用我跟着你么?”叶檀清没忘了自己的随侍身份。
“不必了,我一人便可。白日里你若是无聊,大可四处逛逛,只要不出苑门就好。”
白慕走了,房间内还留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这药味依稀令人想到那间破旧的药铺,不知不觉间,叶檀清便想到了酡娅,那个高傲冷淡的舞姬,想到红豆说她为了自己失踪的侍女上下奔走,没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她倒是如此的有情有义。
出了小倌们住的院子,叶檀清回忆着那夜赵甲押自己来时的路线,七拐八拐,竟真的找到了那条幽长的甬道。
甬道两侧石墙高筑,透着一股子冰冷,白日里也显得阴气森森。
顺着甬道走到中段,又见了那扇石门。探头进去瞧,只有两个守卫坐在里面聊天。
“两位大哥,知道酡娅被关在哪么?”
那二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论着那家的酒菜好吃,抬眼一看,是个面生的小倌。
一个守卫盯着叶檀清看了会儿,一拍大腿对旁边的人道:“哎呀,你不知道吧,赵甲他们抓错了人,就是把这小子给抓紧来啦!”
“嘿嘿,也该让赵甲挨几鞭子了,天天拽得跟什么似的。”
二人估计平日里和赵甲那帮拿人的不睦,提起赵甲的错处格外高兴,连带着看这小白脸也顺眼起来,摆了摆手便让他进了地牢。
步下几级台阶,昏暗的烛光噼啪作响,几间囚室呈现在眼前,大多是空的,只有靠里的一间,半间囚室都布着炭火,靠近了便觉得热浪扑面。一位女子极力躲着热气,抱膝紧靠在墙边,嘴唇烤得干到几乎裂开,双眼紧紧闭着。
“酡娅。”叶檀清开口唤了一声。
酡娅听见有人来,一双眼睛干燥得几乎睁不开,干裂的嘴唇无声的嗫嚅这,叶檀清极力分辨才开出她是在说“水”。
环顾四周,叶檀清惊讶地发现角落里有一间囚室被向下挖空,盛了满满一池子水,竟是一间水牢。
眼下也没有什么汲水的工具,叶檀清索性伸手进了水牢,用手掬了一捧水回来伸进栏杆:“酡娅,水来了。”
水牢中的水并不算清澈,可酡娅依旧凑过来就这叶檀清的手把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连喝了三四捧,酡娅才算是缓过来些,一双铁灰色的眼睛艰难地睁开,看着这个好心给自己喂水的小倌,认了半天,颇为意外:“是你?”
几缕乱发垂在酡娅耳边,显得有些憔悴:“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他们那晚不抓到我的情郎,是不会罢手的。”酡娅低沉的女声在地牢里回荡,“我不能让他们找到他。”
说起“他”字的时候,酡娅的声音微微一顿,如春水般荡漾。
“你!”都快渴死了还惦记着情郎呢,叶檀清一时语塞,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骂,“他们怎么这样把你关着?”
“我们砺岩族离不开水,这样的痛苦,比打骂狠多了。”
“那,一会儿我给你带些水来?”叶檀清看着这个为情所累的倔强女子。
“他们舍不得叫我死,不会关我太久的。”酡娅摇摇头,忽然冲叶檀清跪下,眼神里满是恳求,“求求你,帮我个忙!”
叶檀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又要干什么?”
酡娅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要是能有机会出去,请速去那间药铺找王大夫,就说按酡娅要的方子抓一副药,然后拿着药去敦义坊的简阳派找周少棠。”
“出去?”叶檀清没好气地指了指脖子上的拘子,“你看这是什么?”
酡娅却格外的坚持,明明已经被炭火烤得嗓子冒烟,却依旧软声求着:“万一,万一你能出去的话,求求你一定要去救救他,要不然他会死的!”
这间囚室的温度极高,酡娅的眼泪刚一流出来,就被烤干了。
叶檀清看着这双眼眶红红的眼睛,心中虽然还恼她害自己,却也不由得心软了,叹了口气:“唉,好吧,我要是能出去的话,就去。”
跟着又重复了一遍给酡娅听:“敦义坊,简阳派,周少棠,对吗?”
酡娅感激地点点头,低声道:“谢谢。这两天,除了于管事,你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谢谢。”
叶檀清离开之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间囚室,那高傲的舞姬重新蜷缩在了墙边,紧闭着眼睛,双手交织在一起默默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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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檀清从地牢出来,边走边恨自己,闲着去找红豆讨点吃得不好吗,去找白先生听他弹琴也行啊,再不济去汤泉室泡个澡,溜到前苑观鱼赏花,干什么非要好奇,跑来这里呢。这下可好,明明还自身难保呢,又应了个送药的差事。
微风吹去了周身的热气,叶檀清漫步在汇香苑后苑的大小院落之中,这才弄清楚这里的布局。
最幽静的地方有一片湖,湖畔错落着九座小楼,彼此相隔甚远,一副互不打扰的姿态。其中八处分别挂着写有人名的匾额,显然是瑶台八仙的住所。另有一处没名字的,孤零零的离了老远,门窗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还有人住。
越向前走就越热闹,原来距离小倌住的桃花院不远,就是女倌们住的小院了,远远便望见院子正中一棵梨树,满树的梨花白得纯粹,还未走到门口,就闻见了一阵清丽的香气。
叶檀清慢悠悠地往回溜达着,就看见一个守卫风一般地从前苑跑进了桃花院。一进院门,守卫洪亮的声音就从吴掌事的房中传了出来:“岚歌回来啦!”
昨夜里岚歌一出事,别的地方不说,单这桃花院中,就有几十双眼睛等着瞧热闹。倒不是岚歌人缘不好,这猫妖平日里虽然淘气张扬,却也没招惹过谁。只是昨夜里的热闹太大,口口相传,越传越歪,现下已经传出岚歌以一己之力床战双雄,结果两名贵客谁也不肯服输,为证雄风才大打出手来这等荒唐版本来了。
叶檀清昨夜里瞧得清楚,心道这刺客多半是冲着那可恶的萧艺玦来的,岚歌只是无辜被牵连进去了。现下终于松了一口气,虽说与岚歌只有一面之缘,可也不希望他出事。
岚歌进了院子,先去了吴掌事那里禀报昨夜之事,结果他人还没出来,万里之外的琼州南珠商人轩辕公子的大名就传遍了桃花院。
待岚歌得意洋洋地出门时,看向他的几十双眼睛里都变成满满的崇拜了。
无人看出,岚歌也是暗舒了一口气,方才吴掌事问得详细,问及这公子名讳的时候,自己按着玄昱的名字硬是编出个轩辕公子出来,才算是过关。
“碧竹!”听叶汐儿念叨了无数次阿清,又见过了幻月绒变出的幻象,岚歌一眼就认出了叶檀清,赶忙过来招呼他:“过来帮个忙。”
“好啊。”叶檀清不疑有他,跟着岚歌上了二楼,进了走廊尽头岚歌的卧房。
岚歌这卧房里没住别人,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了许多小玩意儿,还有摊开了几本话本,墙边的木架上横了一柄宝剑,长长的剑穗几乎拖到地上。
叶檀清坐在了那张空床上,不知岚歌叫自己要干什么。
岚歌看了看门口没人,仔细把门关好,一对异色的猫眼盯着对面那一对碧瞳,露出一丝坏笑:“叶!檀!清!”
叶檀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真名!从被抓到现在,自己从没有对汇香苑里的人提过名字,众人也一直叫他碧竹,岚歌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叶檀清的反应早在岚歌的意料之中,岚歌有心吊着他,故意不理他惊疑的眼神,从一旁的抽屉中拿出一罐药膏塞到叶檀清的手里,接着唰地脱下了外衣,露出了白皙清瘦的上身。
“你受伤了?”叶檀清看着岚歌身上遍布着点点红痕,担心地问,“是谁下手如此的狠毒?”
岚歌一听这话绷紧了脸,还以为叶檀清在揶揄他,再看他这一脸的义愤,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几乎站不住,后来干脆捧着肚子在床上笑得打滚。对不住啊玄昱,昨个真不该笑你,跟你一比,这叶檀清简直就是个小傻子嘛!
岚歌好容易笑够了,不敢再看叶檀清,只怕肚子笑得更痛,便背对着身站在他面前:“帮我把药膏涂上,薄薄一层就行。”
叶檀清见岚歌还有力气笑,只觉得奇怪,一边给他涂着药一边想,幸好这伤势虽然看着骇人,总归是皮外伤。
“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涂完了后背,岚歌转身接过药,指间挖出药膏,对着铜镜给身前的红痕上药。
透过铜镜看着叶檀清一脸不平,岚歌忍俊不禁:“好啦,这药金贵得很,涂上有几个时辰印子就能消下去啦。”
“那也不能伤人啊。”叶檀清看着岚歌,被人捉走了一夜,折磨出了一身伤,这家伙怎么还笑得出来。
岚歌涂完了药,回过身来,散着药香的手指点了点桌子上摊开的话本,眉眼之间一派风流:“小傻子,这可不是伤,这叫,鱼水之欢。”
话本上翻开的那一页正绘着一张图,两个人摆着古怪的姿势赤裸裸地纠缠在一处。叶檀清再没经过事,也懂了岚歌的意思,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年岁相仿的情场老手,白皙的脸倏而涨得通红。
岚歌噗嗤一笑,自顾自地穿好了衣裳,昨夜那萧二公子倒是够威猛,就是下手没轻没重的,弄得忒凶狠,若不及时涂药把印子消了,今晚还怎么见客呢。
叶檀清拿手背贴在脸上,双颊上的滚烫才稍稍褪去,方才的疑惑还没有解开:“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清呀阿清,”岚歌故作高深,“你的朋友可都在明觉宗,急着找到你呢!”
叶檀清眼睛一亮,还未开口,却听见岚歌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此事若成了,我便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什么事?”叶檀清赶忙问。
“你不是跟在白慕身边么?帮我跟他说,我的剑舞,只有配上他的琴声,才堪称完美。他若是点头答应了,这事就算你办成了。”
为了瑶池仙会,岚歌已苦练了剑舞很久,可前后换了几名琴师相和,总觉得欠缺点什么。白慕是个兔妖,天生对音律极敏锐,人人都道他长安城中最好的琴师,若能得他相助,必能在四月初八那天大放光彩。
不过白慕这个人性子古怪,开价奇高不说,偏偏对合作的对象还格外挑剔,岚歌之前找了他好几次,都被他拒了。现下见白慕身边多了个叶檀清,岚歌便想再碰碰运气。
心知外面有人找自己,那必然是叶汐儿呀,算这丫头有良心!叶檀清答应得痛快,岚歌的话音刚落,他已经开门蹿了出去。
岚歌托着下巴,望着大开的房门,心里念叨着傻人有傻福,希望这个小傻子马到功成吧。
片刻之后,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叶檀清竟真领着白慕一道来了!
岚歌惊喜得站起了身:“白慕!”
白慕神色淡淡,嘶哑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要我伴奏,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若是得了瑶台玉珠之衔,无论皇宫王府,但凡是去为达官显贵献艺,必须带上我。”
能得白慕抚琴,演出必定增色不少。岚歌一听,这哪里是条件啊,简直就是天大的便宜,点头答应得痛快。
这事便是定下了,二人约好了每日下午排演之事,岚歌又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了白慕:“这是酬金,若是真能当上瑶台玉珠,还当另有重谢。”
白慕接过钱袋打开,现出一片金色,正教一旁的叶檀清瞧了个满眼,居然是一袋金珠!
瑶池仙会将近,现下名也有了,人也齐了,胜券在握,岚歌的心情大好,笑眯眯地俯在叶檀清耳边道:“小傻子,今天晚上,必会有人点白慕弹琴,到时候你只要跟在他身边,自会有人来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