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那在树下舞剑的小倌收剑入鞘,一双明目如杏核,眼尾微微上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家伙,却发现此人早已经枕着手臂酣然入梦。
走近前去,和煦的阳光映得叶檀清如玉雕般精致的面庞微微泛红,几瓣桃花悄悄的飘落在他的头上,小倌不禁想起不知从哪里偶然看见的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又一朵桃花悠悠飘下,小倌的眼睛跟随着飘摇的花瓣,忽然玩心大起,未出鞘的长剑递出,想接下这朵花。
不料带起的剑风还未拂上这新来之人的发丝,眼前的人便感觉到了,猛地睁开双眼,顺着剑意向后直直下腰,待宝剑收回,才腰腹发力,又坐直了起来。
好快的反应,好俊的腰力,小倌惊艳得眼珠瞪得溜圆,见对面这人一双碧眸警惕地盯着自己,便眨了眨眼,假装不在意地撇嘴道:“一把没出鞘的剑而已,瞧把你吓得。”
叶檀清平定了心神,见对方长剑一抖,剑尖上的桃花飘然落地,心知并无恶意,也不在意,友善地冲着对方笑了笑。
这小倌看起来年纪与叶檀清相仿,白皙的脸上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奇的是这对眼珠不仅仅是异色,还一黄一蓝,黄如琥珀,蓝似晴空,微微上挑的眼尾带出一丝妩媚,下巴生得更是小巧,显得整个人玲珑剔透。
“新来的,你叫什么?跟着谁呀?”小倌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故作老成地发问道。
“我叫叶……啊不对,我叫碧竹,现在跟着白慕先生。”叶檀清老老实实地回答,差点说错了自己的花名,见这小倌双腕上束了副拘子,想来是个妖族,便好奇地问道,“那你叫什么?”
远方传来一声钟鸣,小倌如同受惊的猫猛地跳了起来:“都怪你,净顾着瞧你了,险些误了时辰!”说完拔腿就跑。
不知为何此人如此慌张,叶檀清疑惑地看着小倌的背影飞速消失在眼前,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碧竹,碧竹。”白慕踏着钟声匆匆赶到院子里,见他出神,轻轻晃了晃他的肩,叶檀清这才回过神来。
“戌时已至,该去前面候差事了。”白慕将怀中抱着的琴箱递给叶檀清,“你这几日跟着我,便帮我抱琴吧。”
从远方传来悠扬的乐声,院中的男子们三三两两地向汇香苑的前苑走去。
出来才发现,这汇香苑极大,环境也极雅致,假山石林,小桥流水,草木丰盛,繁花似锦,其间用巨大的青石板铺出几条小路,远远地通向前苑。
女倌们居住的小院大约离这里不远,一路上可以看到无数美艳的女子。与小倌们不同,女倌的服饰并不统一,宛如百花盛开般五彩缤纷,而且女倌们的拘子并非是黑色的,而是一水的白色,上面流动的花纹衬得一张张脸格外娇俏灵动。
叶檀清虽然身陷囹圄,却也不得不感叹汇香苑的老板眼光真是独到,明明是封锁灵力的刑具,却宛如一件件精致的装饰品。
几名女倌结伴而行,笑语嫣然地从二人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叶檀清忽然心中一动,小声询问道:“白先生,这女倌之中,可有不戴拘子的?”
白慕摇摇头:“若真是汇香苑的女倌,绝无可能不戴的。”
见叶檀清若有所思,白慕也起了兴趣,放缓脚步,思索了一下,道:“你说的那女子,可佩有什么饰物?”
“啊,对了!”叶檀清回想了一下酡娅的装扮,“她戴了对金镯子!”
白慕猛地停住了脚步,又是惊讶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叶檀清:“你连汇香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竟见过瑶台明珠?”
“啊?什么明珠?”叶檀清见白慕本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难得出现这么明显的表情,更好奇了。
谈话间已行至前苑。华灯初上,靛蓝色的天空化作幕布,汇香苑,这座长安城最大的销金窟,全长安,乃至全天下所有纨绔子弟梦寐以求的温柔乡,叶檀清耳闻多次而始终未窥得全貌的风流院所,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三座华丽的楼阁呈品字形排列。两侧的楼阁分别题为依湖、临江,足有三层高,每层有十几间客房。正当中的楼阁名为观海,有四层之高,每层仅分为两间,用以招待贵宾,建得格外富丽堂皇。两栋小楼和中间的高楼之间有连廊相连,侍者可在其中自由行走。
沿着石板路,穿过小楼间的连廊,来到正中央的空地上,这里布有几张圆桌,可供散客们饮酒消遣。
正对着高楼,是一座水榭歌台,十二根玄武岩牢牢地扎进水底,将舞台稳稳地托在水面六尺之高。台子背靠一座山墙,左右各有一道暗梯通向墙后,正面三面环水,氤氲的水气蔓延在水榭四周,一方歌台尚无人登台,已仿佛如梦如幻的仙境一般。
水面与庭园中的流水相通,上泊着三艘小舟,舟上已有乐倌在操弄丝竹。水面离地越一尺深浅,植着成片市面上千金难求的玉蕊佛星菡,碗口大的菡萏无风自摇,或白如莹玉或粉如佳人的莲瓣散发出清丽的香气萦绕满苑。
叶檀清大为感叹,这汇香苑真是大手笔,楼宇之间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从一旁的装饰摆件到桌上的杯盏器皿,从侍者的衣饰到水中乐倌手中的乐器,无一不是精致贵重,就连连廊之中点亮夜晚的无数灯笼,都是以昂贵的暮云纱蒙制而成。萧氏本是修真大族,鹿影宫内自是华贵,然而这汇香苑的豪奢之气,还是令叶檀清大开眼界。
白慕应当是汇香苑中的老人了,一路走来,几乎每个人见到他都要招呼一声,而他也不卑不亢,逢人招呼便点头回礼。
叶檀清跟在一旁,全然不知自己也收获了不少关注,不大会儿功夫,汇香苑的倌人们便都知道新来了个精致俊秀的小倌。
跟随着白慕,二人来到了临江楼的一楼,大堂正中已经有二十几名小倌在此等候,正中央的桌子旁,一位瘦长脸的男子正拿着一本账册勾勾画画,锐利的双眼时不时扫过屋内的众人。
“来了。”见白慕进了大堂,那男子点头招呼了一声,低头在账册上勾画了一下。
“这位便是前苑的总管之一,花玉郎,小倌们每晚如何安排,都要他来费心。”
看来自己这几日是死是活全看这个人的脸色了,叶檀清赶忙施了个礼。
花玉郎的眼神欣赏地在叶檀清的脸上转了一圈,和善地笑了笑:“碧竹是吧,吴掌事交代了,这几日你先跟着白慕做个随侍。”
接着又嘱咐道:“你刚来,旁的可以慢慢学,只一点,咱们这是卖笑的,最紧要的,就是不许惹客人不高兴。”声音不大,却满是威严,接着又对白慕道,“若是有何逾矩的行径,便是你教的不好,到时候二人一并领罚。”
见二人低头称是,花玉郎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账簿对白慕交代道:“今日倒是特殊,宛华姑娘早早下了订子,要买你一晚,在依湖楼三号房。”
叶檀清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有个姑娘,要买白先生一晚?想不到白先生看起来弱柳扶风,居然这么受欢迎,可是,那到时候自己要做什么啊?
白慕一脸的波澜不惊,应了一声便带着叶檀清出来了。
“喏,你瞧。”行走在连廊之中,白慕指向水榭歌台后的山墙给叶檀清看。
顺着白慕的手指看去,山墙之上,高悬着八盏大如满月的宫灯,每盏灯下都坠着一道鲛绡所制的巨幅绣笺,上面用金丝绣着不同的名字,奇怪的是有一道绣笺被翻了过去,看不到上面绣了什么字。
“汇香苑每年都要选出瑶台八仙,是为花魁,其中女子为明珠,男子为玉珠。”白慕轻声讲解着,此时刚开门,客人尚且不多,零零星星有几个散客坐在圆桌旁饮酒聊天。歌台之上空荡荡的,只有水中小舟上的乐师在演奏着欢快的乐曲。
真有意思,原以为青楼不过是寻欢作乐之地,想不到这汇香苑的每年还会选花魁,到时候会不会就和萧氏的弟子们比武似的,两两相较?可是选花魁要比什么呢,两个人站在一起比美貌吗?叶檀清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听得兴致勃勃。
来到依湖楼的二层,白慕噤了声,轻轻在人字三号房的门上扣了两下。
开门的是个圆脸姑娘,胖乎乎的笑脸像个苹果,看着十分喜庆。
叶檀清一眼便注意到,这姑娘脖子上也戴了个拘子,想不到那位宛华姑娘还点了位女倌,这可叫人有些瞧不懂了。
“白先生来啦!”圆脸姑娘脆生生地招呼道,“我们姑娘早就恭候多时了!”
原本十分宽敞的房间之内,摆了五六张圆形木座,上边各放了一把琵琶,地上空闲的地方竖了两张箜篌,空间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许多。
屋内摆了两张琴台,一位清冷的美人怀抱琵琶坐一张琴台之后,脖子上几十颗南珠结成的珠链在烛火下光彩夺目,纤长的手指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听闻叩门声,一双美目如寒寒秋水向外望去,直听到圆脸姑娘的招呼声,脸上才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你来啦。”
“宛华姑娘。”白慕颔首应道,撩袍坐在了另一张琴台旁边,唤道,“碧竹,布琴。”
叶檀清小心翼翼地从两张琵琶之间穿过,将怀中的古琴摆在桌上,接着便站回白慕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屋内这一男一女。
宛华信手拂过琵琶,弹了一段旋律,琴声铮淙,如同珠玉落在玉盘之上。短短的一段,令叶檀清仿佛看到了月光下的荷叶滚动着露珠,又像是山林中吹来了习习凉风。
宛华的却不满意,秀眉微微蹙起,嘟着嘴抱怨:“谱子改了几天了,还是不对。”
白慕略一沉思,伸出双手按在面前的琴弦上,十根枯瘦的手指灵巧地弹奏出方才的旋律,听起来差不多,却令人看到了露珠上的闪光,听到了山风中的鸟鸣。
叶檀清第一次发觉,原来真的可以只凭七根琴弦就让人心有所感,只凭一段旋律就可以在人的心中描述出画面。再看向白慕清瘦的身影,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房门突然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新来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