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长安城外。连日下了三天春雨，今早才停，道路之上满是泥泞，空气却格外清新。

叶汐儿怕泥水沾湿了鞋袜，一蹦一跳地拣着干净的地方走在前面，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银链挂着一枚精致的靛蓝色荔枝螺，螺口镶嵌了一圈细细的秘银，螺身以绝金丝书写了一圈咒语。

那日叶瀛川见女儿执意不肯回家，大发雷霆。不过终究是父女连心，叶瀛川临走前从怀中掏出了这枚荔枝螺戴在女儿的脖子上，这螺极为稀罕，施以秘术后能吸纳佩戴者散发的妖气，这样就不必担心叶汐儿被人窥破妖族的身份了。

叶檀清则悠闲地缀在后面，尽情欣赏着被雨水浸润的一草一木，腰中配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倒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临出平安镇之前，叶檀清也去了一趟铁匠铺，在角落里淘到一长一短两把旧剑，又请人磨了磨，也算是给自己和师妹配了个防身的兵刃。不过叶汐儿嫌短剑累赘，只好收在包袱里让自己背着了。

可惜陆九枢没有跟来，这个机关师一听说要去长安，头摇晃得拨浪鼓似的，直说没意思，非要去南边，说是一个傀儡太孤单，听闻海边有一种海神杉，又轻又硬，想去寻些，再做几个傀儡来作伴。

叶汐儿笑他怪，叶檀清也莞尔，这想法实在太过天马行空，叶檀清只好与陆九枢道别，和叶汐儿一路走走停停，向西北而来。

“哇！”行至大路，看着远处气势恢宏的巨大城池，叶汐儿发出了赞叹。

叶檀清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长安城巨大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城墙高逾三丈，左右两边几乎看不到尽头，宽逾一丈的的城门大开着，这座北方最大的城池正迎接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二人步入城门，大城市独有的喧嚣声灌入耳中，马车的隆隆声，驼铃的铛铛声，丝竹声，吆喝声，天南海北旅人用各种语言交汇成一曲繁华。

一条宽广的大路自城门笔直铺向远方，将整座城池一分为二。这大街极宽，路人走在其中，如同蚂蚁爬在棋盘上一般渺小。

虽说连下了三日的大雨，长安城的街道却意外的干爽，这座人族都城无论大街小巷都建了排水渠，直通到地下暗河，纵使再大的雨水，也能确保每条道路都交通顺畅。

叶汐儿从未见过这么多人，震惊得合不拢嘴，一双大眼东瞧西看，都快忙不过来了。

叶檀清也是啧啧称奇，怪不得世人总说长安繁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随州城虽也是大城，但城中多是普通百姓，修行之人往往聚居于一处，譬如萧氏，便建鹿影宫而居，月见一族则偏居雒鸣洲，并不与凡人混住。而这长安的大街之上，行人如织，时不时便能看到修士混行其中，偶尔还能看到妖族的身影，甚至叶檀清还瞧见了一队力扛千钧的兽人奴在旁人的驱使下缓慢地走过。

走在街上，一驾马车隆隆驶过，叶檀清眼前一晃，一朵盛开的红牡丹落入了自己怀中。抬眼望去，车厢中一位少女正挑开珠链瞧着他，见他看自己，手中的团扇轻点朱唇，大方地送了个飞吻过来。

叶檀清手捧着牡丹不知所措，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旁边的叶汐儿已经快笑破肚皮了：“阿清，你被人看上啦！”

长安城民风开放，此举并不稀奇，倒是路人见了叶檀清那手足无措的青涩模样，笑得欢快。

好不容易行至街口，此处人却更多，硬生生挤了个水泄不通。闻得乐声，叶汐儿吵着要看热闹，可是根本挤不进去。叶檀清灵机一动，拉着叶汐儿几下跃到了旁边一处商铺的门檐上，这才看清人群中间的情形。

半人高的木台之上，几名乐师手持管乐丝竹，卖力地演奏着西域传来的乐曲，正中央，一名舞姬正伴着音乐翩翩起舞。

那女子赤着双脚，纤细的双足随着音乐的节拍踏着灵巧的舞步。身下火红的裙裾极长，两侧与手腕上的金环相连，舞姿蹁跹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那舞姬上半身却穿得极少，只着一件同色的胸衣，小麦色的细腰两侧生着细细的褐色鳞甲，腰肢上的肌肉紧绷，如水波般灵动，一对傲人的双峰荡漾出销魂的波浪。那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不显粗壮，却给舞蹈赋予了奇特的力量感。脖颈之上也生着几道鳞甲，那俏脸上戴着一张面具，仅能看到她小麦色的下半张脸，丰满的红唇闪着醉人的水光。

一旁，一位双颊生着甲片的大汉手拿一面牛皮小鼓，和着音乐打着拍子。

一曲舞罢，乐声分明已经停止，可台下的众人却纹丝不动，依旧沉浸在醉人的韵律中。路边打零酒的小贩，手中的酒提早已经空了，却依旧悬在手中，一旁的文士眼睛依旧痴痴盯着台上，忘了摇手中的扇子……

远处传来马车隆隆的响声，将台下的众人惊醒，众人几乎疯狂，叫着再来一段。

叶檀清瞧得兴起，一扬手，红色的牡丹花飘飘摇摇落在舞姬的手边。那舞姬抬手接过花，微微一笑，款款下台。

大汉见众人拍手叫好，敲着手中鼓急打了段短令，冲着人群大声地吆喝道：“平康坊汇香苑，四月初八，恭迎官人们共赴瑶池仙会！”

门檐上，初到长安的两兄妹几乎看呆了。

“她可真美。”叶汐儿红着脸，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

奇特的韵律仿佛依旧萦绕在耳边，叶檀清也看得心潮澎湃，不知怎的，却从那女子婀娜的舞姿之中，觉出了一丝哀伤。

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叶檀清一拉叶汐儿，两人上了屋顶，从片片灰瓦上轻巧地踩过，寻了处人少的地方跳了下来。

“劳驾，明觉宗怎么走？”叶檀清客气地冲一位路人打听。

路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啊。”

咦？叶檀清有些诧异，又转向路边一位卖果子的老嬷嬷问道：“劳驾，您可知道明觉宗在哪一坊么？”

老嬷嬷也摇头说不知道。

不应该呀，萧氏与明觉宗相交数百年，可见明觉宗少说在长安也有百年的根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叶檀清想了想，拉着叶汐儿又走回了大道上，挑了一家繁华的酒楼走了进去。

一进店，便有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里边请！不知二位想吃点什么？”

迎面墙上整整齐齐挂了横十五纵六共九十块木牌，上书九十道各色菜品。

“樱桃烤鹌鹑，八宝野鸭，”叶汐儿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看着墙上的招牌，拣着爱吃的点，“鸽子馅饼，再来一个鸡火煮干丝好了。对了，四色果子也来一份。”

二人今日已走了半晌，正好在此处歇歇脚，叶檀清摸了摸自己馋得咕咕叫的肚子，任由叶汐儿拉着自己寻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趁着小二上菜的功夫，叶檀清忙打听道：“请教一下，明觉宗在哪？”

“明觉宗？”小二愣了一下，笑着应答道，“这个嘛，不知二位是消灾解祸？还是上香祷告啊？要说咱们长安，现在最灵的该说是无量观了。”

“我们并非拜神，而是为了寻人。”

小二为难地想了半天：“对不住了客官，还真没听说过明觉宗。”

说话间菜已经上齐，叶汐儿早已开动，瞧见叶檀清失落的神色，夹了个鹌鹑腿在叶檀清面前晃：“阿清你快吃这个，好好吃的，等吃饱了咱们再找嘛。”

“嗯。”叶檀清索性收拾心情，专心地享用来长安的第一顿大餐。

鹌鹑肥嫩，野鸭酥软，咬一口馅饼，肉馅还未入口，鲜香的汤汁已经流得满嘴飘香，再盛一碗鸡汤，鸡丝火腿丝干丝三味之鲜汇于一勺之中，一口下肚直教人停不下来。

狐族偏爱禽类，叶汐儿点的几样菜都离不开飞禽，可做法不同，各有各的鲜美，吃得二人心满意足。

刚撂下筷子，小二又端了四色果子上来，四枚精致的点心分别做成花卉水果的形状，宛如四件小小的艺术品，手艺之精巧几乎令人不敢相信这是点心，舍不得下口。

叶汐儿看着盘中的果子，犹豫着该先吃哪一个。

店小二看了眼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叶檀清道：“客官，您要是真想找什么小的宗门，不妨去问问他。”随即伸手指向窗外，“那林老丈从他爷爷那辈就摆摊子卖香烛，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宗门，但凡要用到香火，多少会经过他的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顺着小二的手指方向，叶檀清看向酒楼对面，那里摆着一个香烛摊，摊位不大，往来的行人大多不驻足，偶尔有些挎篮挑担的本地人则会停下脚步，买几支香烛，和摊主闲谈几句。

叶檀清向小二道了声谢，见盘中只剩了一枚果子，叶汐儿吃得脸颊鼓鼓的，正要伸手偷偷去拿。臭丫头，叶檀清快手抢了果子放在嘴里，满口的香甜令人幸福得眯起了眼，唔，果然是美味呀。

香烛摊不大，看着不过五尺宽，摊主就坐在后面，脚边趴着一只毛发蓬乱的小黑狗，一人一狗慵懒地晒着太阳。

摊主看起来约莫七十来岁了，满脸的皱纹如刀刻，一把山羊胡子稀稀拉拉的，眼皮也松弛地垂了下来。

“劳驾问您一下，可知道明觉宗在哪里？”林老丈抬眼一看，摊位前站着个年轻后生。

“嗯，明觉宗啊。”林老丈应了一声，打开摊位下边的小柜门，伸手摸了几把，没寻着东西，忙叫道，“狗子！狗子！”

再一瞧，自己的小狗正蹲在一个漂亮丫头的脚边，殷勤地摇着尾巴，那丫头手里拿了几块骨头，正一块一块喂狗呢。

“狗子！”林老丈提高了声音。

“汪！”小黑狗从叶汐儿手中讨得没吃完的骨头叼在口中，一蹦一跳地跑回到老丈的身边，身子探进柜子里扒拉了几下，叼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来。

叶檀清不由得赞叹：“这小狗好聪明！”

林老丈摸了两下狗头表示赞赏，那小狗摇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趴在一旁啃骨头去了。

翻开厚厚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笔大宗的香烛订单，原来这摊子只供散客买香烛，若是大量订货，林老丈就记下数额，做好香烛后再雇人送货上门。

从后往前翻了大约半本，林老丈眯着眼睛，指着账簿上的一行字慢吞吞地念道：“唔，腊月十九，永平坊，明觉宗。”

看着那厚厚的账簿，叶檀清惊讶地感叹长安的大小宗门竟如此之多，不过明觉宗香火购得不勤，看来近来的信众应该不多，倒是方才那小二提到的无量观，几乎每页上都能看到送往此地的订单。

谢过林老丈，叶檀清买了一篮香烛灯油，蹲下身抚了抚那小黑狗，领着叶汐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