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元枫还在自己房中时,玄昱见左右无事,便摸进自己袖中的暗袋数起盘缠来。
数来数去,玄昱只能说一句,师父你是真抠啊,明明说是派自己下山散心,结果来了就是一场恶战。虽说云梧山离此不过两三日的脚程,可这好歹也算是出了趟门了啊,谁家掌门派俩人出门就给二两银子啊。
唉,玄昱叹了口气,便嘱咐元枫好好休息,自己正了正道冠,抖了抖道袍,取了拂尘担在臂间,又对着镜子练了几个世外高人的笑容,出门化缘去了。
岂料刚出客栈,就看见一个男子拎着叶汐儿的后领子迈进了大堂。平日里伶俐活泼的小姑娘此刻眼泪汪汪,似乎被这男子捉住了天大的把柄。
不好,叶汐儿是狐族,莫不是被这人瞧破了身份?玄昱心知不妙,立刻出言:“先生且慢!不知这姑娘缘何得罪了阁下?”
那男子生了一张冷漠威严的脸,似乎经常皱眉,眉宇间已留下了一个川字纹,身上墨色的长袍衬得这张脸有些苍白,衣料上的暗纹又显出此人身份的矜贵。听到玄昱出言拦他,男子抬起眼看了看来人:“哦?你是何人?”
男子出言也是冷冰冰的,玄昱赶忙见了个礼:“一个闲散道人罢了,只是不知我这朋友如何得罪了先生,好教贫道先替她赔个不是了。”
男子闻言,威严的眉眼看向叶汐儿:“你朋友?”
叶汐儿小小地嗯了一声,看向玄昱的大眼睛里,一串串泪珠如同穿线的珍珠一般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嘴里的声音比猫叫还细:“玄昱大哥。”
玄昱见状,掌中白拂一横,拦在男子身前:“先生还是先放下人吧,咱们有话好说。”
“那要看你有没有拦人的本事!”男子见玄昱阻拦,并不松手,而是一手拎着叶汐儿,一手出掌向玄昱拍来。
玄昱并不慌张,运起功力和男子对了一掌。两掌一碰,玄昱立刻意识到对面这人是个实打实的高人,自己雄浑的真气犹如遇到一堵坚固的石墙,石墙并不攻击,自己的真气却无法撼动分毫。感受到男子旨在试探,并无杀意,玄昱随即收掌,冲男子抱了一拳。
男子认可地点了点头,寻了张桌子坐下。玄昱招呼伙计上茶,自己坐在了男子对面,使劲地冲叶汐儿使眼色,想知道这高手的真实身份。
叶汐儿乖巧地坐在一旁,不愿出声,见玄昱挤眉弄眼地眉毛都要飞起来了,才嗫嚅着小声说:“玄昱大哥,这是我爹。”
哎呀,一不小心掺和到别人的家务事了,不过怪不得这男子的修为如此深厚,原来是狐族的高人,玄昱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云梧山玄昱,见过前辈。”
男子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和缓了些,道:“雒鸣洲,叶瀛川。”
玄昱恍然,雒鸣洲地处随州边界,月见狐一族世代聚居于此,现在想想,叶汐儿化形之后那小小的狐身,不正是月见狐的模样么。而月见一族此代的族长,正是叶瀛川。
叶瀛川看着私自下山的女儿,平静的声音不怒自威:“修为尚浅,不辞而别,还盗走了白玉铃,汐儿,你可知错?”
叶汐儿偷跑下山,本想好好玩一通,谁知光顾着跟叶檀清东奔西跑了,还没来得及玩就被爹爹找到了,此刻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恨不得缩成一小团。
“小友年纪轻轻,修为已是不俗,”叶瀛川看向玄昱,眼中蕴含赞意,“汐儿承蒙道长照拂,叶某在此谢过了。”
玄昱忙道不敢当,和叶瀛川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越聊心中越是钦佩。这位狐族高人显然是游历过名山大川,谈及各地风物都能细数一二,对于修行,更是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单是随口点拨几句,就令人茅塞顿开。
叶瀛川和玄昱闲聊,一旁的叶汐儿见爹爹没有责骂自己,又是窃喜又是担心,大气也不敢出,只坐在一边闷头喝茶,可实在是太闷了,便悄悄伸手进袖中,拈了一颗方才买的梅子糖飞速放在嘴中。
“阿清呢?”叶瀛川看向一旁的叶汐儿。
叶汐儿口里含着糖,忙指了指楼上。
叶瀛川嗯了一声,向玄昱点头告辞,抬腿上楼去了。
“你爹找叶檀清做什么?”玄昱有些奇怪。
爹爹一走,叶汐儿总算是放松了下来,掏出刚买的瓜子咔滋咔滋嗑了起来,还给玄昱也抓了一把:“笨蛋,阿清是我爹的徒弟,我爹当然要去找他啦。”
师徒?萧氏子弟,拜狐族高人为师?同处随州,萧氏与月见族一向争斗不断,两族间的历史几乎是用无数的鲜血写就的。这奇特的师徒关系,令玄昱愈发看不懂了,连带着心中叶檀清的形象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又跟陆九枢聊了会儿刀,叶檀清才回到房间,不料一进门就看见桌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叶檀清惊喜万分:“师父!”
叶瀛川上下打量着徒弟,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奔波了几日,倒是没累瘦。”
“还好还好,”叶檀清笑着挠了挠头,又道,“师父可是来寻汐儿的?那丫头一路上乖得很,还帮了我不少忙呢。”
“私自下山,无法无天!”叶瀛川一提起这个小女儿就来气,抬手招呼叶檀清过去。
叶檀清坐到桌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交给师父把脉,似乎同样的场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两指在苍白的手腕上搭了片刻,叶瀛川皱起了眉头:“怎么和别人动手了?”
“啊,这……当时情况实在危急,我也是迫不得已。”见师父紧皱的眉头,叶檀清赶忙解释道,“只失控了一瞬,就被我压制住了,现下已无大碍了。”
叶瀛川心知他体内的凶险,自是不信,叶檀清只好乖乖躺下,让师父查验丹田内的情状。
伸手附在叶檀清的丹田之上,叶瀛川放出一丝灵力,轻轻地探查着那团危险的混沌,看来这孩子这几日肯定没少打坐调息,气轮虽比之前涨大了一圈,但已经恢复了平衡。叶瀛川想了想,仍不放心,一缕真气如同绕指柔丝,精巧地避开混沌中冗杂的真气,缓缓注入红芒之中,一时间红芒大盛,将凶险的气团牢牢地笼罩其中。
“切记不可再破开禁制了。”叶瀛川叮嘱道。
“嗯。”叶檀清也知道自己体内的异状,乖巧地点头。
叶檀清又将鸫族的阵法和树林中那黑衣道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师父,叶瀛川听完,面色凝重,近来妖族亦不太平,或许真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楼下,叶汐儿“咔滋咔滋”的,手边的瓜子皮已经堆成了小山,嘴里还在不停地跟玄昱聊天,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阿清看着个子挺高,其实身子很弱的,我爹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
“那枚白玉铃铛是我爹娘的定情信物,我娘死后我爹就把它收起来了。哈哈哈,我此番将它盗出来,我爹竟然没有骂我。”
“玄昱大哥你功夫真好,我爹这人从来不虚情假意,他夸你,就是说你真的很厉害呢。”
玄昱生怕这丫头渴死,前后已经叫了三壶茶,眼见天已经黑了,出门化缘已经没戏,干脆大袖一挽,也跟着嗑起瓜子来。
想起心中的疑惑,玄昱问道:“你爹是狐族,为何会收叶檀清做徒弟呢?”
叶汐儿一双大眼在玄昱的脸上转了好几圈,打量着这个家伙是不是可靠,又一想当时在山洞里此人曾经发誓保密,便放心地滔滔不绝起来。
“阿清小时候身体很不好,别说练萧家的内功了,就是好好活着都很难的。萧家的家主想了很多办法都不成,最后只好登上了雒鸣洲来求我爹。我爹很讨厌萧家人,听我阿姐说,当时那个家主前后来求了好几次,我爹都闭门不见。”
“可是,没过几年,那家主又带着阿清来了,在雒鸣洲苦苦等了三天三夜,心诚极了,我爹这才点头,见到了阿清。”
“当时的阿清确实好可怜,人瘦瘦小小的,看着还没有我高,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见面就吐了我爹一身血。我爹当时抱着他脸都僵了,动也不敢动,接着便冷着脸推说都是姓叶的,也是缘分,应下了治他的事。哈哈,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心软了嘛。”
“后来呢,我爹就悄悄地收他为徒,还总偷偷去鹿影宫指导阿清练功,这几年阿清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偶尔还跟我爹到雒鸣洲去找我们玩。”
“不过千万不能告诉萧家的人哦,萧家除了家主,也只有萧艺珩知道个大概,可是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只怕那个家主和阿清都会被骂的。”叶汐儿认真地叮嘱道。
其实也不难理解,萧氏和月见族共居随州,一北一南,本就是宿敌,萧氏这一代家主萧如意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以女子身份当起了重任,还是个难得的主和派,两族已十几年没有大动干戈了,随州也安定了许多。
然而萧氏之中不乏主张屠狐的人士,若是被这些人知晓萧如意竟与狐族私下往来,纵使叶檀清只是个外姓弟子,也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到时候恐怕不光是被骂,家主易位,两族开战,随州必乱,况且随州地处东陆中心,战火若是燃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玄昱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又伸出手对叶汐儿道:“叶汐儿,人心难测,这些事以后千万不要随便和他人提起了,否则落入有心人手中,只怕会对你爹和叶檀清不利。”
“嗯,记住啦!”叶汐儿点了点头,也伸出手,“啪”和玄昱击了一掌。
又过了几天,玄昱和元枫也要启程回山了。
倒不是不想在这多休息几天,只是盘缠快花完了。这几日玄昱整日在镇上化缘,奈何平安镇太小,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玄昱脑筋一转,跑到药铺开了几副安神药,搭配上驱邪符,领着元枫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卖了好几天,才终于凑够了回山的路费。
整顿好了行装,玄昱一开房门,不料正对上一双湖绿色的眼睛。
“道长,你们可是要走了?”叶檀清见二人已背上了行囊,惊讶地问道。
“嗯,山门之中还有要事,我等不便在此耽搁太久。”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没钱了。
这几日玄昱和元枫早出晚归,总不见踪影,叶檀清一直未来得及登门道谢,此时机不可失,赶忙对着玄昱深施一礼:“翠屏山中,道长几番相救,在下无以为报,听闻道长常外出行侠仗义,这素御丹是难得的疗伤圣品,聊表心意,愿道长收下。”说罢,将手中萧艺珩给的那瓶灵药双手递给了玄昱。
自从叶汐儿道明了叶檀清的身世,往日这小子身上种种怪异的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玄昱此时再见叶檀清,只觉得这小病秧子活着真是不易,刚刚张开的脸上还有些许少年的稚气,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脆弱,难怪萧艺珩总把他当个孩子,对他放心不下。
素御丹珍贵无比,又是萧艺珩特意留给叶檀清的,况且救人一事自己压根也没放在心上,玄昱便不愿收。
奈何叶檀清双手捧着药瓶不愿收回。这孩子还挺倔,玄昱一想,干脆接过瓶子打开,一枚素御丹滚落在掌心:“这药贵重,一颗足以表谢意了,倒是你要去长安,该多带些丹药以备不时之需嘛。”
玄昱想了想又道:“那个,别叫道长了,听着怪老的。我比你虚长几岁,还是叫大哥吧。”
几日下来,客栈中的几人已混得熟多了,叶檀清便笑着应声:“那么,玄昱大哥,你也和四哥一样,叫我阿清吧。”
“好啊,阿清,对了,这个给你。”玄昱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琉璃珠,递给了叶檀清。
叶檀清接过珠子,只觉得触手生温,珠子里面竟封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一枚……长明火?”
“哈哈,不过是随手将火法封进了珠子里,带在身上当个取暖的玩意儿罢了。”玄昱敛住眉眼间的得意,大方地说。
一旁的元枫忍不住白了师叔一眼,怪不得几天前好容易化缘得了点钱,就被他擅自取用,买了枚琉璃珠子,还整天对着珠子琢磨怎么注入法力,敢情是为了送人。
“行,那我们便走了。”玄昱伸手拍了拍叶檀清的肩膀,觉得有些单薄,叮嘱道,“自己多保重。”
和煦的阳光照在玄昱俊朗的脸上,显得真诚又可靠,叶檀清感觉肩膀格外的温暖,仿佛有一根柔软的鹅毛轻轻拂过心尖,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