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春天,关内便发来消息,说西戎似乎知道他们的主将返回了明安,趁着关内空虚汹汹来犯,如今已连下三城,急求朝廷支援。
这封急报一送到明安,朝堂上下的人都知道,庄夜阑和徐丰摇要回去了。
冬天还没过去,春天还没有来。
庄夜阑和徐丰摇都要立刻领兵回关,刻不容缓。
留给庄夜阑准备的,只有不到半天时间。
可偏偏那么不巧,庄钰恰好在那个时候染了风寒,还发了低烧,卧床不起。庄夜阑日夜照顾着他,像小时候一样铺了床铺睡在庄钰的床铺下边,半夜随时起来查看庄钰的情况。
收到那封急报的时候,庄钰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着。
庄夜阑看过急报,将急报还给属下,说道:“我知道了。”
日光尚早,还未到晌午。
庄夜阑屏退了其他人,走到庄钰的床榻边上。
因为染了风寒经常浑身发冷,所以庄钰睡觉时盖了两层被褥,而且他昨夜又没有睡好,今早庄夜阑让庄钰喝了点安神的汤药,庄钰才睡过去的。
现在,庄夜阑不忍心吵醒庄钰。
可他又不想就这样走,还想跟庄钰说说话。
庄夜阑在庄钰的榻前单膝跪下。
他望着庄钰的眉眼,过了一会儿,很轻握住了庄钰放在床榻一侧的手,因为害怕吵醒,所以动作都是极轻的。
“皇兄,”庄夜阑道,“关内有急报,我要回去了。”
殿中静悄悄的。
庄夜阑又道:“原本想等到开春再走的,想带你去骑马踏青、放纸鸢,现在看来,只怕要等到战事结束了。希望战事结束时……春天还没过去,也希望皇兄快点好起来。”
“……”
庄钰的呼吸很平稳,睡得正熟。
庄夜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也许是有那么一丝预感,这次的战事不同寻常,所以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到头来,那些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庄夜阑抬起手,指尖极轻极轻地碰到庄钰鬓边一缕散发,动作很小心地将那缕散发轻轻撩开,让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庄钰的眉眼。
冬日不温暖的冷阳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庄钰的眉眼间、眼睫上。
庄夜阑久久凝望着庄钰,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去,头抵在冰冷的白玉石砖上,拜别了庄钰。
……
庄钰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看见庄夜阑。
除却这些年,庄夜阑不在明安的日子,以前只要和庄夜阑待在一起,庄钰若是病了,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永远是庄夜阑。
庄夜阑也永远守在他身边,日日夜夜。
但是今天醒来,没有看见庄夜阑。
斜阳如血,透过窗纸,照在大殿上。鲜红的夕阳,无声地流淌着,看着让人有一种迟暮的不安感。
庄钰慢慢坐起身,觉得睡了这一觉起来,头没有那么沉了。
于是他便下榻。
下榻的时候,发现庄夜阑原本铺在他床榻边上的被褥都收起来了。
庄钰怔了一下。
他还没有站起身,常安就过来了,“殿下,你醒了。”
“……庄夜阑呢?”庄钰问了一句。
常安回答道:“今日早晨,关内有八百里加急的急报送入京中,说是西戎突然来犯,且来势汹汹,徐大将军和六殿下都立刻率军出发了。”
庄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怔怔坐在床榻边缘,没想到庄夜阑就这样回去了。
倒不是接受不了,只是有些突然。
因为就在昨夜,庄夜阑还在他的床榻边上,端着药碗,哄着庄钰把那一碗苦得要命的汤药给喝了下去,之后又给了庄钰一颗蜜饯。
因为就在昨夜,庄夜阑还给庄钰掖了掖被角,跟庄钰说,等庄钰好起来,他就带庄钰去骑马、去踏青,去放纸鸢。
纸鸢……
庄钰慢慢站起身,仍然有些轻微的头晕。
常安扶着他,“殿下,你要去哪儿?”
庄钰走到偏殿,看见了放在那地上的,一个没有做完的大纸鸢。
殿外的夕阳渐渐落了下去。
庄钰慢慢弯下腰,拿起那个做了一半的纸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永远做不完的纸鸢,好像预示着什么一样。虽然庄钰不太信这些,可他确确实实在这一刻有些不安。
庄夜阑第一次给他送纸鸢,结果纸鸢被踩断了。
之后就是做了一半的纸鸢被东宫一场大火烧没了。
再之后,依然是做了一半的纸鸢,因为战事耽搁,只剩下这半个骨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把它收起来吧,”过了很久,庄钰对常安道,“等他回来,再拿出来,记得收小心些,别弄折了,也别让它沾了灰。”
常安道:“是。”
他去放纸鸢了,留下庄钰一个人站在大殿中。
大殿中突然变得很安静,也变得很空旷,让人有些不习惯。虽然这种不习惯和这种安静空旷,本来应该是常态。
庄夜阑一般在边关待十个月,剩下两个月会回来过年。
所以那十个月,庄钰都是一个人在宫中度过的,也没有觉得怎么样。
但今天醒来,突然发现庄夜阑不在了,庄钰竟一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环顾整个大殿,心想自己怎么就睡得那么沉,哪怕去送一送庄夜阑也好。
再不济,就站在殿中,替庄夜阑系上外袍的带子,也好啊。
以前庄夜阑每次出征回军营,都要扯着庄钰去城楼上给他送行。
但今天没有。
大概也是想着庄钰在病中,而且难得睡下,都没有吵醒他。
但庄钰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本来庄钰刚刚醒来,还有些胃口,想着跟庄夜阑一起围炉吃一顿,没想到庄夜阑已经走了,庄钰也瞬间没了胃口。
他回到寝殿,又在床榻边坐下来。
手撑在床榻上,往旁边挪了挪,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庄钰侧过头。
他看见自己的枕头旁边,放着一个手串。
庄钰拿起了那条手串。
手串是用六颗红豆交织镶嵌串联在一起的,细绳也进行过编织,将六颗红豆牢牢绑在一条绳子上。
庄钰看着这个红豆手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庄夜阑跌下悬崖受重伤时,手里还紧紧攥着的红豆手链。
当时庄夜阑就是在山下集市看到以后,想买回来送给庄钰的。
后来,他再送给庄钰,庄钰也没有要。
于是那条手链上的那颗红豆,就成了庄夜阑耳边的一颗红豆。
庄钰一直不要庄夜阑送的手链,一开始除了因为他想对庄夜阑用真心,所以也不愿意收庄夜阑的任何东西,还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红豆的寓意。
庄夜阑还小,不清楚,庄钰却清楚极了。
如今,庄钰拿着这条红豆手串,在渐渐落下来的夜色里,有些走神。
庄夜阑不小了,早该读过那首诗,那他送这个的意思是什么?他究竟懂不懂送红豆的意思,是故意,还是无意?
庄钰最后还是宁愿相信庄夜阑是无意。
“此物最相思……”
长久寂静的殿中,庄钰喃喃念出这句诗。
庄夜阑在想什么呢,送这条红豆手串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不到,应当只是对他这个兄长抱有一种思念的感情,但愿不要再像上辈子一样。
庄钰这次说了要对庄夜阑冷漠,最后也没能冷漠起来。
如果还像上辈子一样,庄钰不如去死。
庄钰很清楚,上辈子的庄夜阑对他,并没有喜欢的情感,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变态的心理,是一种上位者的征服,只有让庄钰感到屈辱,他才有成就感。
庄钰不相信一个夺了他皇位,将他玩弄于床榻间的人,会对他有喜欢。
这辈子,庄夜阑应该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变态,毕竟是庄钰亲自教养出来的,可庄钰也绝不希望庄夜阑对他有一丝半毫别的感情。
虽然,庄钰承认,他也喜欢在读书的时候,庄夜阑坐在他旁边,偶尔问他一句书中的内容,或者故意弄出些动静来,惹庄钰看他一眼。
庄钰也喜欢在春天的时候,和庄夜阑一起去放纸鸢,在偌大的青青草场上策马奔驰,跑完马以后,两人就在开了花的树下坐着,花瓣无声无息落下,落在庄钰与庄夜阑身边和衣裳上。
也喜欢两个人小时候在天福山的道观里,睡在一起的时候,庄夜阑悄悄跟他讲话,把庄钰说得不厌其烦,可其实……从来没有人这样跟庄钰说过话。
因为有庄夜阑的存在,所以庄钰的童年和少年都过得很特别。
可是如果,庄夜阑对他有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庄钰宁愿永远不见庄夜阑,也要把庄夜阑的那点念头亲手掐断。
虽然此时此刻是这样想着……
可庄钰,还是有些后悔遗憾,为什么在庄夜阑要离宫出征的时候,他没有醒来,去送一送庄夜阑。
毕竟是他弟弟。
庄钰垂眼望着手心里的红豆手串。
窗外一阵夜风吹来,似乎送来了一点儿春暖花开的气息,可庄夜阑还是走得太早了,因为庄钰起身,走到窗边去看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树早开的花,零星的一点白,缀在窗棂上,这是春天来临前的第一枝花。
庄钰攥着手心里的红豆手串,心里怔怔地想,也许等这次庄夜阑出征回来,他就该找个王公贵族家的姑娘,介绍给庄夜阑认识了。
还是应该再冷漠一些的。
庄钰心想,如果他再冷漠一些,再残忍一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那么一丝难过,感受到这种丝丝缕缕牵扯着心脏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