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个纸鸢似乎命中注定它做不好。
离过年还有几日了,庄钰想趁着年前做出来,然后就让人收好放在宫里。他把纸鸢画好了,庄夜阑也把纸鸢架好了,就差最后一点儿线头就能将纸鸢完善,谁能想到年前一场大火,将纸鸢给烧掉了。
那是一个极其干燥的冬夜,没有下雪。
庄钰在睡梦中先是觉得热,以为是自己被褥盖多了,便下意识踢了被子,侧过身去,便又睡着了。
后来,他开始觉得昏沉,不光浑身热得发烫,人的意识也逐渐不清醒,鼻腔里似乎钻进了味道很浓的烟,呛得他都没有办法呼吸。
殿外还有人大喊大叫。
庄钰终于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火海当中了。
火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烧起来的,总之庄钰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时候,火舌已经舔到了离他很近的床帘上,并且飞快地开始燃烧。漫天漫地都是大火,还有烧焦的东西开始从殿顶塌下来,砸在庄钰身侧。
庄钰本来想下床榻,又被吓得怔住,缩回腿去了。
常安不在,他被庄钰特许放出宫去看家里人了,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宫外的人凄声大喊着:“东宫走水了!东宫走水了!”
所有出去的路都被大火封死了,庄钰浑身滚烫,呼吸也滚烫,他被烫得无意识流下眼泪来,想昏过去,又极力撑着一丝清醒,寻找出去的路,但完全没有找到。
就在庄钰不知该如何的时候,不远处的火光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身影。
“皇兄!”
庄钰还没反应过来,庄夜阑已经从大火里冲了进来。
庄夜阑一把将身上一件被冷水湿透的外袍裹在庄钰的身上,几乎将庄钰从头到脚裹住,然后对庄钰道:“皇兄别怕,我背你出去。”
说罢,庄夜阑就将庄钰背了起来。
庄钰感觉庄夜阑的身子也是滚烫的。
庄夜阑来的时候是裹着那件湿透的衣裳冲进来的时候,出去的时候却没有衣裳的保护了,因为他用衣裳把庄钰牢牢护住了,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撞进滚烫可怖的大火里。
东宫的宫人都吓破了胆。
他们本来都应该是死罪的,但庄钰毫发无损地被救了出来,皇后免去他们的死罪,将他们发配去了。
东宫起火原因不明,但庄钰现在只能先去庄夜阑的宫中暂住。
皇后徐清和徐丰摇都来了,皇帝也象征性地来看了一眼。
庄钰的手臂上只有一些被火燎到的小泡,没有大碍,太医来看过以后,徐清红着眼眶将庄钰抱在怀里,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钰儿怎么总是这般……不是生病便是宫中大火,定是娘作恶多端……”
庄钰拍了拍徐清的手,“我没事,母后。”
徐丰摇看庄钰没事,就准备离开了。他转身的片刻,看见宫外,站在皇帝身边,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王瑾昌,眉眼黯了那么一瞬。
庄钰总算是把所有来看他的人给送走了。
他不知道庄夜阑在什么地方。
问了一句,下人说,庄夜阑不在宫里,在寒池那边。
庄钰一怔,心觉不好,吩咐下人叫太医过来,然后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依然浑身滚烫呼吸难受,披上衣裳就往寒池跑去了。
所谓寒池,自然如名字一般,寒冷至极。
寒池有瀑布而下,接的是冰山之水,水永年不结冰,本是宫中所谓磨练心志的地方,但几乎没有人去过。
庄钰赶到的时候,看见庄夜阑就站在寒池中,任由那冰山的水冲过身子。
庄夜阑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不知道是痛,还是冷。
“庄夜阑!”庄钰道。
突然被这么一喊,庄夜阑的身子一僵,回过身来。
庄钰道:“你在干什么,快点上来,这么冷的天,小心生病!”
庄夜阑却站在寒池里没有动。
他脱了上半身的衣裳,下身还穿着裤子。
过了一会儿,庄夜阑才往前走了一步,对庄钰道:“皇兄,我不冷,我只是觉得有点儿热,在这儿待一刻钟就好了。”
“我给你叫了太医,”庄钰道,“快点上来。”
庄夜阑最后还是上来了。
庄钰用狐裘将他裹紧,带他回宫。
在太医给庄夜阑查看伤势的时候,庄钰才清晰地看见庄夜阑的身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被烧伤了,庄夜阑这么不怕疼的一个人,在太医给他上药的时候,都皱起眉来身子微微颤抖,可见有多疼。
而且这样的伤口,庄钰不敢想,穿着衣裳反复磨,会有多疼。
不过好在太医给庄夜阑身上烧伤的地方都包扎了起来。
太医走了,庄夜阑自己披上衣裳。
他坐到庄钰身边,拿起庄钰的手来看,“皇兄的伤怎么样?”
“一点儿小伤,”庄钰把手收了回来,望着庄夜阑,心里又涌起那种不是滋味的难受来,“你怎么总是这样……”
庄夜阑晃了晃耳边的红豆耳坠,侧头淡淡笑,漆黑的眼底映出庄钰的模样来,“我的命是太子哥哥救的,不是太子哥哥,我早不知饿死在什么地方,或是被乱军砍死,或是被人吃了。我拼命救太子哥哥,没什么错。”
一线柔软的烛火光芒倾泻下来,庄夜阑伸出手,用滚烫的指尖,擦了擦庄钰泛红的眼眶,“往后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是死,也会让太子哥哥活下来的。”微微一顿,眼眸动了动,“皇兄这是哭了吗?”
庄钰别过脸去,“没有。”
他只是告诉自己,就算此时此刻庄夜阑救了他,也不要过于相信庄夜阑说的话。
庄钰太害怕自己又和上辈子一样,掏心掏肺相信庄夜阑,最后换来一个被背叛的结局。
可纵使他这样想,也抵不过此时此刻,摇曳的烛火下,有个人不要命地闯进火海里把他救出来,又对他说了这样的话,更让人心脏轻颤了。
眼眶是酸涩了一瞬,可庄钰想的,却是往后有一日,当他和庄夜阑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当他和庄夜阑为了皇权争斗成为仇敌的时候,庄夜阑是否会想起这一夜,庄钰自己又是否会想起,他们曾经不掺杂半分假意的年少日子。
不过,是否真的不掺杂假意,庄钰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真心对待庄夜阑的吗?这么多年下来,庄钰只怕他自己都演入戏了。
当初他自己是想,好好教养庄夜阑,如果发现苗头不对,他也会亲自杀了庄夜阑,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念头好像早就消散在时空里了。
回忆起来,庄钰只记得不知第几年的晚春,他牵着庄夜阑的手去放纸鸢的时候。
纸鸢……
庄钰想起纸鸢还在东宫里。
“纸鸢被烧了,”寂静了很久,庄钰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垂下眼来,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就快做好了。”
这一次,庄夜阑倒是不在意也不难过了。
他说:“区区一个纸鸢罢了,来年我再做十个、一百个给皇兄,烧了就烧了,皇兄没事才好。”
庄钰没有再说什么了。
东宫重建,庄钰本来也可以去住别的宫殿,但他也懒得去折腾别人,不必让那些下人再给他收拾一个宫殿出来,于是就在庄夜阑这边暂住下来了。
过年的时候,贴春联,庄钰亲自写了一幅春联给庄夜阑。
之后庄夜阑就在大雪纷飞里,拿着那幅春联,让下人架着木梯子,他亲自把春联贴在宫殿外。而庄钰就站在下面,抱着一个暖手炉,仰头望着。
飞雪漫天,他却并不觉得寒冷。
除夕夜,也就庄夜阑的宫中最热闹了。
常安也回来了,他陪在庄钰身边,跟庄钰说:“殿下,您吩咐的东西,已经给四皇子送过去了,他想必会很喜欢的。”
庄钰“嗯”了一声,“是当着父皇的面送给他的吗?”
常安说:“正是。”
庄夜阑本来在旁边贴窗花,但他耳朵尖,听见了以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送什么东西?”
庄钰没有说话,没想到常安最快:“殿下给四皇子送了一只小母狗,还是当着陛下的面送的,六殿下,你都不知道四皇子当时的那个表情,多精彩,又白又红的,可有趣了。”
庄夜阑手里的窗花差点掉在地上。
片刻后,他笑了,眉眼弯弯,“太子哥哥还真记仇。”
“我只是不跟他计较,”庄钰道,“不代表我心胸宽广,我心眼很小的。”
过年了,人人似乎都很高兴,很兴奋,毕竟迎新辞旧。但庄钰一直不太喜欢热闹,他喜欢清净,而且每次过年,他都会意识到,离大历发生巨变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等到皇帝过世,庄钰不知道,庄夜阑是否会撕下他的面具,也不知道,自己和庄夜阑谁死谁生。
所以每次过年,庄钰其实说不上多不高兴。
窗外飞着雪,外头下人们在放着鞭炮玩闹,庄钰躲在庄夜阑的书房里,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找书看。
因为鞭炮声太响了,所以有人进来,庄钰也没有听见。
鞭炮声未曾停止过,庄钰只感觉耳边有人的呼吸声,紧跟着,庄夜阑在他耳边问道:“皇兄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
庄钰的身子微微一顿。
他没有转身,垂眼道:“我不喜欢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
庄夜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庄钰听见庄夜阑说:“太子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庄钰回过头来。
他的背抵着高高的书阁,看见庄夜阑微微弯腰,手握着拳伸到了他面前。片刻后,庄夜阑一松手,手里一个挂坠一样的东西瞬间出现了。
那个挂坠,是个小人,虽然小,做工却极其精巧,不光穿着铁衣,手里还拿着武器,更神奇的是,这个小人还会动,只要庄夜阑的手指动,这个小人就会跟随着动作,像是挥舞刀枪一般。
庄钰看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因为实在是有趣。
庄夜阑不断用手指操纵着这个小人,用这个小人给庄钰舞了一段剑舞来。
舞完以后,庄夜阑笑:“喜欢吗?”
庄钰伸出手来,庄夜阑就把这个小人放在了庄钰的手心里。
庄夜阑问庄钰:“皇兄知道这是谁吗?”
其实庄钰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庄夜阑按照自己的模样捏的小人。
因为庄钰看见了这个小人耳朵上的红豆耳坠,这个很明显了。可是他偏偏不说,拿着小人看了好久,轻轻眨了眨眼,非说:“不认得,这个小人是谁?”
庄夜阑微微眯了眯眼。
他一只手突然抬起,撑在庄钰身后的书架上,因为力气大,书架都轻微地晃了晃。
庄钰下意识抬起眼来。
他撞进庄夜阑的眼眸里,那双漆黑的眼眸如今没有半分笑意,窗外飞雪直下,书阁里暖洋洋的,有那么一刻,庄钰看着庄夜阑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和谁对视了,那个人绝不是庄夜阑,更像是……更像是上辈子,那个偏执的变态。
不过很快,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庄钰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人轻轻捏了捏,力道很轻,虽然这个动作有些冒犯,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庄夜阑捏脸颊的时候,庄钰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
庄夜阑回答了庄钰刚才的问题:
“是最喜欢太子哥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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