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火流星般的陨石从天际投来,宛如一颗颗硕大的流星划过。绚烂如白日的光亮一点点在人瞳孔中放大袭来,令人胆颤的恐惧瞬间铺满大地。
柳从军亲眼看着这场刚刚开始的‘恐吓’大戏开场,可是他不能指挥将士摆出阵型御敌,因为燕王已经命令他们的撤退。
只是……
站在高处,他紧咬着牙去望远处仍旧宁静如昨日的各个分散着的镇子。商铺、民宅上挂着的小小烛火连成人间的形状,他怎么都无法说出‘撤退’这两个代表懦弱、冷漠的命令。
“徐指挥……”柳从军看向沉面从军帐里走出来的徐茵。方才徐茵去见了一个全身裹着黑斗篷的神秘人,柳从军看那人身姿不像凡人,他唯恐是黎成派来催促徐茵监督他撤退的传信人,因此浑身紧绷,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朝廷的军队还有多久会到达我们之前预计的交战平原?”徐茵一张脸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不忍的、恐惧的、兴奋的,通通没有。
柳从军反而从他脸上看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萦绕着,让人摸不清黑衣人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
柳从军只能老实回答,“不到一个时辰。”他紧皱着眉头,心中知道也许下一秒徐茵就会强制他撤军,然后将秋水镇送进铁蹄之下。
朝廷怎会轻易放过这些归顺于燕王的百姓,恐怕要抓了领头的,杀一儆百,叫天下都不敢再有人臣服于叛军。可是为谁卖命又哪是这群手无寸铁,只有一条性命还算值钱的百姓能决定的呢?今天燕王要征兵,若是征不够人,就会强迫青壮年的男人去替他争天下。这道理摄政王不是不懂,只是他想要用铁血手段来震慑天下罢了。
听说摄政王因沉溺于酒色,身体亏空,若是早早死去,也算是为民做了件有用的事。
柳从军无奈地摇摇头,正煎熬地等待徐茵的命令。
即使他已经料到了结果,但仍然想赌一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他徐茵敢为了百姓豁出去抗令,他柳从军就也敢!
“徐指挥,您下令吧!”柳从军抬起头,正色十分,岁月沧桑的脸上浮现出坚毅。
一直沉默的徐茵闻声轻笑,仿佛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他手紧握上腰间的佩剑,红缨微颤,擦过他冰冷坚硬的盔甲,好似轻柔的抚摸。
这璎珞是阿囡出嫁前熬了三个大夜做出来的,说是从前她做的那个已经褪色了,她要在出嫁前给他再做一个新的。
可是……刚刚那个黑衣人说,他的阿囡已经死了。
徐茵慢慢抽出剑身,银光泛冷月,皎皎无纤尘。他手腕一抬,毫不费力地将剑指向前方,那里是朝廷大军所在之地,他脸上凶狠的冷意不加掩饰。
等到天亮,就是黎成再次成为新郎的日子。明明不久前他刚刚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交到黎成手上,谁想黎成刚脱下红衣不久就再度迎娶新人,而他的妹妹却已经香消玉殒了。可笑的是,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那些偷来的密信彰示着黎成的狼子野心与狠辣无情,让徐茵彻底明白他的青云直上也不过是一场交易。在这场交易里,他得到了权利地位,却失去了祖母、妹妹、良心……
他忽然冷笑,做出了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决定。
“全军听令!”
喊声震彻云霄。
“列队迎敌!这一战的输赢决定着你们家人的生死,只有赢,没有输。”他稳稳地将剑刃朝外,整个人沐浴在清清月色中,终于满意地笑了。
黎成不是想要诱敌深入吗?不是想要用百姓的命来换取荣华富贵吗?
他偏偏要阻止了去。
黎成在军中的威望本就渐渐衰微,或许过不了多久,这支军队会成为刺向黎成的利剑,彻底摧毁他。
“出兵!”
“是!”
柳从军站在队伍前,浑身激动地止不住颤抖着。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到一定程度所导致的身体麻木,但是他感觉到麻木之下的热血正在慢慢复苏。
一队人马各个手持刀枪,同来者不善的敌军冲去。
胜负未定。
*
天色刚见亮,橘红色的阳光冲破了湛蓝色夜幕的束缚,从东方缓缓升起,与昏暗的夜色交融成一道冷白色的线。
此时各处都处于梦呓安睡的祥和中,百里之外的血战还没有传回城里。清透的空气中只偶尔飘散着早起为生活奔波的小商贩们蒸包子的水蒸气,弥漫进略冷的空气里,水雾清香四溢。
城镇渐渐复苏,如梦初醒。
李善音端坐在床上,她已经起来了好长时间了,就为了上妆戴钗,然后在几个婢女的服侍下穿上厚重繁复的嫁衣。
“姑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负责梳洗的婆子在李善音身后盯着镜中的红衣少女,扬起一个真心的笑来。
只见少女双颊涂染了微红的胭脂,一片红晕好似少女的娇羞,克制中又有几分动人心魄的诱惑。粉红的嫁衣上鸾鸟展翅,金线光泽在昏暗的烛火下越发金贵夺目,配上少女端正清丽的容貌,宛若天妃仙子,隐隐有种超脱世俗的美丽来。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婆子看得出神,不自觉地抚摸上缀着珍珠金银发饰的墨发上来,直感叹她额发浓厚额顶又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李善音也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只是眼底一片寂色。
这场婚礼未必能进行到最后,如果顺利的话,黎成在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会得知徐茵违反他命令的消息,黎成必定大怒。到时候别说是成婚了,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没空去理会。
但话虽如此……
李善音暗自攥紧了重重衣袖下精致小巧的匕首。这是黎疾留给她防身的。
尽管他会一直守在暗处,但他仍怕会发生他无法控制的意外,所以留了工具给她防身。
万事具妥。
李善音在几个人的搀扶下蒙上了盖头。
霎时间眼前模糊昏暗的烛火都被遮盖住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红色。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道和声。
李善音知道她已经出了屋子。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黑衣少年静静坐在屋顶,被晨雾洗濯。他是第一个看见李善音穿上嫁衣的男人,在李善音不知道时候。
他想得入神,背后,一株藤蔓悄悄从房檐攀爬上来,正准备先发制人地缠上少年的手臂。却不想少年虽看起来已经看得着迷,但还是分了精神来注意周围的变化,一下子就察觉到异样。
他毫不留情地掐住藤蔓尖尖,然后掐断。
“痛!”蔓草大惊,也顾不得吓唬黎疾了,忙变成人形,用充满怨念的目光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蔓草忍不住一屁股坐到黎疾身边,指责他。
黎疾却没分给她半分眼色,只是一直保持着远眺的动作,直到那一抹鲜红远去,他才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你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报复槐叶对你的利用?”他冷哼一声,“你把槐叶下情蛊一事泄露给音音,并提前调换了那滴眉间血,可是事后却故意躲着不出来,独让我一个蒙在鼓里,难道不就是和槐叶一样,想看看我是如何失魂落魄的?”
黎疾站起身,拍了拍手,颇为打趣地看着蔓草阴晴变换着的一张脸,然后突然道:“你以为那些一直缠着你的捉妖师是怎么突然消失了的?”
蔓草一惊,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你把他们处理掉了?”
黎疾没有点头,只是神色多了几分傲然,“算是替音音备下的谢礼吧。”
蔓草闻言哑了火,不复先前的嚣张。
那些捉妖师主要目标是螣蛇,次要目标才是她。她猜想,多半是她那个‘好亲戚’槐叶因为她不肯再协助他报复黎疾,怀恨在心,故意让捉妖师来抓她的。她虽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因她实力不够,只能被捉妖师们追着打。
就连螣蛇那种千年大妖都抵不住捉妖师们的阵法,何况她呢?就在她陷入危难之际,那群阴魂不散的捉妖师忽然消失了。她为此还倍感疑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妖王后人出手了。
蔓草不好意思笑笑,“谢谢你啦。”她向来情绪一阵一阵的,现下事情说开了,就敞开了心扉继续道:“唔,新娘子都被快被送进花轿了诶。”
她这句话说完,感觉身边的温度忽然下降。她察觉到黎疾的心情果然变得很差。
她在心底暗笑,但是面上一表正经地询问:“我那长在黎成窗外的小野草徒弟可是和我说黎成他似乎召集了许多捉妖师来,好像要用一种古老的咒术来强迫百妖听命于他。以此来制造为祸人间的妖乱,他便要趁机驱使百妖打进皇城了。”
“哦。”黎疾没有过多的反应。他眼睛紧紧盯着李善音的背影。
“哦?!”蔓草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可是妖王的后人,若是黎成的咒术成功,这世间就只有你这个真正的百妖之首能控制局面了!我可不想给黎成当棋子!”
黎疾表情淡淡,“你难道不知道我并没有继承妖王之力吗?”
“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蔓草几乎快要无助到昏厥。她怎么知道眼前的真妖王到了关键时刻不给力!“那怎么办?等死呀?”
黎疾正色看他,双唇近乎残忍地轻启,“对。”
蔓草颓唐下去。她本来还指望着伏奚造下的孽由她儿子来弥补,毕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可谁想到一家子没一个靠谱的。
蔓草置气,整个身体化回一条翠绿的藤蔓一溜烟缩了回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徒留下静默的黎疾。
有阻止黎成的办法吗?有,与李善音结契。
黎疾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
他眼中的红色进到了狭小的轿子里。在轿帘放下的前一刻,她似是心有所感,微微朝黎疾的方向看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红绸,深深对望。
黎疾握紧了手心里的金铃。
与妖结契的人类会折寿,与妖王结契的人类更是会因为无法承受强大的妖王之力而迅速变得衰弱。
尽管黎疾很清楚李善音是神女,她死后会回归神位,只是……也许不会记得他了,神妖有别,她甚至会再次厌弃他。那时候黎疾就没办法通过装可怜来博取她的同情了,因为她是神女,只要她想,她可以永永远远地逃离到他追寻不到的地方去。
黎疾不敢赌。
不敢拿苦心经营、得之不易的爱来赌。
可……这本就是母亲遗留下的罪孽,那咒术就是由母亲开创的。
谁的孽谁来偿,他真的能不顾一切,不顾妖王的责任逃离吗?像母亲一样将百妖陷于险境,做出他曾经最鄙夷的抉择。
忽然,他眸色轻颤。
原来是新郎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