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李眠枫痛症渐消,见华夫人神色惊诧,·想起自己被她忽悠着喝了一肚子水的蠢事,自觉扳回一城,又忍不住起了耍贫的心思:“夫人再这么看着在下,我真要以为你要对我严刑拷打逼问随文珮的下落。”
“你不会真的叛出正天府了吧?”
这种猜测乍看之下十分顺理成章。
李眠枫不是崭露头角后才傍上名门正派撑腰的半路出家之人,他自幼长在正天府,师承前任掌门,是前代掌门人几位关门弟子中在剑术方面最有天赋、造诣最高的一位。
因此,当他并没有如很多人所预计的那样,成为下一任掌门时,确实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眠枫本人倒是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过了几年就另辟荟萃山庄,并不多过问门派中事,只在武林大会上替正天府走动走动。
若说这些年他都在韬光养晦憋着这点心思,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李眠枫反问道:“夫人觉得呢?”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这一种是最不可能的。”华夫人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话。
“看来夫人对李某很信任。”
“我只是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做这种蠢事。”
李眠枫之所以没有成为新任掌门,只是因为他不想。
和正天府现任掌门,也就是他的师兄辜冰阳相比,这位第一剑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比起管上百十号人,打理门派上下大大小小各种事务,每天躺在山庄中品茶喝酒下棋晒太阳钓鱼,再隔三差五在武林大会上秀一秀功夫,对他而言吸引力大得多。
大抵只有蠢人,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追求一件自己触手可及却没有兴趣的东西。
李眠枫不一定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蠢人。
对方听了这句带点阴阳怪气的恭维,却突然苦笑一声:“我倒真担不起聪明人三个字,否则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和辜冰阳的一战本是一场二人共同策划的大戏,为得是给他一个前来“投奔”沈祁的理由。
但他的计划中绝对没有重伤和中毒这两件事,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卷入苏府的谜团中。
“我只是同师兄演戏,不想却遭意外,醒来时一个人躺在溪边,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当日在场恐怕有第三个人存在,我至今尚不知师兄如何。”
“那你为何不回正天府?”
李眠枫找上她时还不知自己日后的遭遇,按照常人的逻辑,事情发展至此,暂缓计划才是最好的选择。华夫人心道,没了武功还敢四处乱跑,这人未免也太过自信了一点。
李眠枫从容道:“开弓哪有回头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其实是他醒来之后迷路了,历尽千辛万苦误打误撞闯进了客栈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华夫人却对他的闪烁其词有了猜测——当时在场的除了李眠枫口中那个说不清到底存不存在的第三个人,还有约定要与他演戏的辜冰阳。李眠枫不回正天府,莫非是对他这位师兄有了些什么看法?
她还要再问,李眠枫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坦诚,你总也该交代些什么。”
华夫人道:“我都答应为你解毒了,又还有什么非得交代的呢?”
“解毒是日后的事,交代却是眼前的事,没有任何保证,空口许诺总是显得缺少诚意。再说——”
他薅过五脊六,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猫的尾巴。五脊六没有因为他过分的冒犯生气,反而有些担忧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猫的温度比人更高,感知也更加灵敏。虽然不通人言,却从男人过低的体温中察觉到了一丝不详。
它的温顺让李眠枫心情大好,以一种毫不相符的表情吐出剩下的半句话:“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活到你帮我解毒。”
华夫人遇此抢白,噎得够呛,然而思索之下,竟想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
李眠枫是对的,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这话甚至还是刚刚她自己亲口告诉李眠枫的。
不论是她的用毒之术会碰壁,还是像李眠枫这种人居然会死,都是一件令她难以想象,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
虽然她一直因为李眠枫身上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胸有成竹而对他感到忌惮,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她最痛苦最无助,孤身一人从火海中逃出那个整整圈禁了自己十年之久的小屋时,只有面前的男人对自己这个“疯子”伸出了援手。
这个念头让华夫人一阵心软,退让到:“好吧,我愿意回答你一个问题。”
“那好,”李眠枫见好就收,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你的事到底和沈祁有什么关系?”
“和他?和他没有关系。我倒还想问问沈少侠和苏泽有什么关系。”
“哦,他俩也没有什么关系。”李眠枫听罢心中直呼亏了,果断放弃大侠的面子开始耍赖:“那这个不算,我要再问一个。”
华夫人默念三次这都是看在他半死不活的份儿上给他点面子,勉为其难地甩出一个字:“问。”
“苏泽跟你是什么关系?”
“旧识。”
“这话就像没说,”李眠枫满脸嫌弃,很不客气地又问了一个:“那玉生烟是你什么人?”
“熟人。”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李眠枫再问:“那你到底要向谁复仇?”
“无可奉告。”她瞥李眠枫一眼,也发觉自己确实有点过分,虚张声势道:“你已经问了我三个问题了。”
“哈!”李眠枫冷笑一声,躺回床上:“华夫人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
还是缺心眼的小孩有意思,沈祁怎么还不回来,晾他一个人在这里活受气。
华夫人见他躺下去就没了动静,念在这毒刚刚发过一次,忍不住去看他的情况,发现李眠枫将一只手搭在自己腹上,低低地喘粗气。
“你怎么了?”
“被夫人的妙语气得肝疼。”
李眠枫脸颊边汗珠滴落,隐进他浓黑茂密的长发里。漆黑的瞳仁撇向一侧,自带三分清冷。
看得华夫人有点心虚,想起自己毕竟还在同李眠枫合作,总不好搞得太僵。
沉吟许久,她终于捡了一个相对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口:
“玉生烟是我的女儿。”
“咳,咳,咳!”李眠枫惊得坐起来,暗道得亏他现在没有真气可以调动,否则真要被吓出个走火入魔。
“你当时是自己跑出陆家的,那场大火中,除了你,陆家应该没有没有任何一个幸存者才是。”李眠枫强调道。
“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的。”
华夫人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细腻光滑,只有凑得很近,才能看到下面有一道隐约的粉色伤疤。
伤疤的颜色已经淡化,胭脂水粉能够轻易地将它盖住。然而那里所传来的痛楚,至今会让她在午夜梦回十分惊醒。
可她又觉得应该感谢那场火,十年的浑浑噩噩,终于在这场烧掉了整个江南镖局的滚烫中被打破。
她如同大梦初醒,一梦十年,让人忘记许多过去的事。
包括,她到底是怎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为什么要在女儿的房间里挖地道。
“后来我才想起,我女儿的房门中有一间我自己挖出来的,通向河边的暗室,这件事只有我们二人知道。我几经辗转,在一家农户那里找到了她。”
“可玉生烟的年纪不对,你的女儿不应该是这样的年纪。”
“那是因为她的脸受了伤,医治之后看起来年龄大些。”
李眠枫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玉生烟的嗓音似乎不像是同他一般年纪的女人该有的。
华夫人轻描淡写地对李眠枫解释了一句,却无法阻止陈年的痛苦回忆在她心底翻涌。
她终生无法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找回了女儿。
一个年纪尚小,面貌狰狞的女孩会被农户留下来,只会有一个原因。一个不花钱就能得来的童养媳,是可以被允许丑一点的。
脸上的伤可以被灵药医治,记忆中的阴霾却难以轻易抹去。
而这正是复仇的意义。
李眠枫像是猜不到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似的,“夫人答了问题,我自然也会好好配合。不论是为了你的事情,还是为了我自己能活命,你要找当年的真凶,我会出一份力。”
说罢,他挥挥手:“苏府毕竟人多眼杂,夫人还是少做停留的好。”
意思是要下逐客令。
华夫人得了他的承诺,暂时心安,也不打算纠缠太多。临走之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李眠枫:“我会每日为你施针,但醉春光不知几时发作,这瓶中的药能暂缓疼痛。”
李眠枫接过来,朝她作揖。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却忽然快步出门。
沈祁明知道华夫人在等他还放他一人在屋内,大概是掌握了什么线索。但如果玉生烟和华夫人关系密切到此种程度,这线索很可能就是为了把他钓出来的。玉生烟现在八成正和沈祁在一起,这母女俩各司其职,定然还是要利用沈祁帮她们完成一些事。
李眠枫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的绒毛,脚步匆匆。
在沈祁身上种下追踪符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两更,把之前请假的字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