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这一晚上谁也没睡好,到了早上却少有人面带困意,从扫洒的小厮到巡视的管家,每一个脸上都写满了战战兢兢。
正常人经历过这种场面之后,怕是夜里睡觉都免不了要做噩梦,难以入眠。
如此一来,就显得坐在树杈上晒太阳打瞌睡摇晃着两条腿的玉生烟格外与众不同。
胡杨林自古就是戈壁中最鲜艳的一抹亮色,这颗巨大的胡杨树则远离了成群的树林,耸立在苏府的一角。
苏府仿江南水乡而建,此地又少有高大树木,因而放眼望去,唯一这棵孤孤单单的胡杨树,还在无声地提醒府中人自己正在边城。
玉生烟拍拍屁股下面坐着的枝干,暖橙色的叶子落了满地。手掌下的奇怪触感让她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
号称生而千年不死的胡杨,如今正在逐渐地干枯下去。它根系所埋正是奇门遁甲之阵的核心,压住了苏府水脉的关键。
树枯了,水就要干了。
玉生烟打了个哈欠,手一松,掌中的小物什狠狠砸向树下。却还不等眨眼的功夫,那东西又被击回来,镶嵌在树上,入木三分。
滚灯的灯芯。
沈祁站在树下,把刀收回背上。“这是何意?”
“哎呀,沈少侠,对不住,我手滑了。”
……鬼才相信,他又不是傻子。
“少侠,到底找到了没有啊?”
“没有。”沈祁抬头,只能看见玉生烟一双鞋底在枝叶中若隐若现。“你当真看见了?”
“是啊,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兴许不知道给踢哪里去了吧,你再趴到草丛仔细摸一摸看。”
胡扯,沈祁想。连他一个外人都知道苏府人很少来这里,否则他俩如今怎么能够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找东西。
尽管如此,他还是躬下身子一寸一寸的翻开枯叶,顺势把掖在袖子里的荷包又往里推了推。
天底下的女人莫非都这么恶劣?玉生烟和华夫人虽然长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血缘的样子,但在某些爱折腾人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苏府上那位柔柔弱弱的周曼青,乍看之下和那两位绝对是完全相反的人,却在与他眼神交汇时,露出了欲语还休的表情。
李眠枫吐得昏天黑地自然来不及察觉,沈祁却看见周曼青撑着树干的手指悄悄描出一个“来”字。
她有话要对他说。
然后,沈祁看着这位夫人大大方方地掏出荷包,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果脯,并把脸颊的一侧顶起来冲着他。
沈祁心领神会。
并厚着脸皮问她要了青梅干。
李眠枫表情错愕,短暂地在“沈祁你是真是个不看状况的傻子”的无奈和“小祁你果然是很关心我”的感动中连续变换,最后都在尝到青梅干的那一刻变成了满足。
长得好看就是好,脸上神情如此较劲儿也扛得住,直把看起来目的十分不纯的周曼青都看脸红了,捧着那荷包就要送给李眠枫。
沈祁本意只是给周曼青一个说话的机会,并不是真在意里面是青梅干还是李子干,却不想这东西真能对李眠枫的胃口,倒是得了意外之喜。
李眠枫还欲推脱,他却眼尖看到了那袋中不自然的褶皱,拱手作揖:“那我就替李庄主收下了,多谢夫人。”
沈祁若无其事地把荷包揣进自己怀里,又顺从地答应了苏泽明天就从此地离开。尔后,他把手伸进袋中,发现里面果然放了字条。
“久闻君之风度,胡杨树下,但求一晤。”
嚯,跟情诗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是送给他还是送给李眠枫。
沈祁读罢,用力将字条震碎,纷纷扬扬的纸屑顺着他的指缝,不经意间洒落在风里。
然后他果断出手,把李眠枫又给弄昏了过去。
病成这样就别扯什么风什么度了,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睡觉比什么都重要。
他当然不是真的认为周曼青会对李眠枫一见倾心,不过胡杨树下的人换成了玉生烟是怎么回事?
“周姐姐羞涩,特叫我来告诉沈少侠,映蓉死的蹊跷,她怀疑文瑶失踪与府中人有关。”
周曼青深入简出,玉生烟和华夫人却是不折不扣江湖人士,他原以为这二人来此定是因为苏泽的缘故,没想到按照玉生烟的说话,她们竟似是十分亲厚。
当然,也可能周曼青只是被迫当个传话的,但就华夫人当着他的面儿就蹲守李眠枫的架势,玉生烟也实在没有必要在中间转这么一遭、
“哦,你们三个是一伙的?”
玉生烟摇一摇手指:“沈少侠此言差矣,我们如今只是共同凑在一起做事,却不可看做是一伙人。这就好比,莫非你和李庄主也是一伙儿的吗?”
“这有什么莫非的,”沈祁一副理所应当地诧异:“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伙儿的。”
玉生烟面色僵住,活像吞了个苍蝇。
她错在不该把沈祁当做正统武林中人,他无门无派,也就不会受到门派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的桎梏,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就能决定要站在任何人的一列,故而能毫不犹豫的说出这种话。
这大概正是李眠枫选择投靠于他的原因?
沈祁难得在这种唇枪舌战中胜出,压抑住心中莫名的暗爽,正色道:“她这话有何根据?”
“她常常来此地静思,几天之前,在这里发现了文瑶随身的玉佩,因此想托沈少侠帮忙找找线索。”
“她为何自己不将玉佩拾起来,如今叫我来捡,怎么知道不是你们自己丢在这里诓我的?”
“沈少侠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走了之。”
沈祁听罢,果断扭头。
开始在满是枯叶的树下找起玉佩。
比起面子,他还是更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
李眠枫捧着杯热茶小口小口抿着,华夫人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神却忍不住往窗户上飘。
“等急了?”华夫人捻一捻插在他手上的银针,痛得李眠枫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是好奇他在做什么,或许你是故意来拖住我的,为的是叫他帮你们做事。”
“怎么,担心他会上女人的当?”
言下之意是笑他骗的沈祁团团转,这会儿来装什么好人。
李眠枫抬起眼皮:“他只是还太年轻了。”
他对年轻人素来有着更多的耐心,年轻意味着生涩和单纯,一个不够纯熟的脑袋对很多事情有一套和“常理”不同的处理方式。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可爱,但沈祁绝对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再说,他一个老江湖不也还是给人阴了。
醉春风的毒性已经被华夫人施针压制下去,五脏六腑如同火上炙烤的疼痛渐渐平复,他在心有余悸地同时,又几乎要觉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宛若幻觉。只有丹田处的虚空还在提醒着李眠枫,致命的毒素依旧在他体内潜伏着。
“你已经找到了陆家一案的凶手?”他原本不希望在这种时刻在别人的事情上插手太多,但醉春风当前,和华夫人合作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美酒、美食、美景,以及爱情——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李眠枫没有享受过的事情,现在就死,他尚不甘心。
况且,他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要完成,没有内功,难度实在太大,沈祁一定会被牵扯的很深。。
“只是个猜测。”
“我帮你调查此事,你帮我解毒。”
“我有心答应,却不敢承诺一定可以帮你解毒。这毒是陆家的旧方,连我也没有,应该早以绝迹多年了才是。”
华夫人沉默着一根一根收掉李眠枫身上的银针,记忆回到刚刚出嫁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她尚且和陆家家主陆沉如胶似漆,陆沉允许她进入陆家的暗室阅读古方。她对医毒天赋极高,仅过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把陆家几乎所有的收藏都印在了脑子里。
直到有天她在求知欲驱使之下打开了那本陆沉不许她翻看的书,刚看到名字,陆沉就突然打开了暗室的门:“孩子在叫你了。”
她慌忙藏起那本书,不确定陆沉是否发现了她越轨的行为。但第二天她再度进入暗室时,那本书已经消失了。
匆匆一瞥,她只来得及看见了那味毒的名字——醉春风。
后来她遭人暗害,在中毒后陷入疯狂,往日夫妻恩情俱付流水,经历丧子、被囚禁,很多年没有机会踏入暗室。
再后来,一场大火,终究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一种已经随着家族的覆灭而消失的奇毒,连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位幸存者也不清楚它的内情,时隔多年却突然出现在了李眠枫身上。
这两件事,或许本来就是同一件事。
“倘若不解毒,我还能活多久?”李眠枫神色从容。
“我会尝试为你解毒,你不要强行运功,防止此毒深入血脉肌理。银针虽然能止痛,但你若太过劳累,说不定活不到解毒的那一天。”
她警告般看了一眼李眠枫,对方冲她笑笑:“你放心,除非我不动手就要死了,否则一定遵从医嘱。”
“而你现在要操心的不是毒的事,你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我想,是在我和我师兄动手的时候。”
风过房门,一阵支吾作响。
原来江湖传言并非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