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前,萧瑟收回目光,看向身后的那个白袍僧人,冷冷道,“你少装出一副得道高师的样子。你喜欢讲故事是吧?那我也给你讲一个。”
虽然这一路上他和王昭都没说过,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知道,眼前这个叫无心的人,并不是看上去仅仅只是忘忧大师的弟子这么简单。也许是处于教养的原因,王昭这个人就从来不是个喜欢多嘴的性子,无心自己既然不肯承认,那她自然不会多嘴问一句。但萧瑟却没有她那么好的性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跟着他走了一路。
“十二年前魔教东征最后一战,北离各大派围攻魔教教主叶鼎之,最终叶鼎之战败,自绝而亡。”
无心闻言,不由得蹙了蹙眉,一双狐狸眼此时就好似被沉入水底一般,了无生息,全然不似萧瑟先前初次见他时,那满含笑意,脸上尽是自信,宛如落入凡尘的谪仙般的人物。
很显然,萧瑟猜对了。
所谓的无心,不过就是寒水寺对外宣称的假名字罢了。
想是当年魔教东征刚刚结束,他为了两方停战不得不来到北离做质子的时候,因着身份的原因,所以常常遭到江湖门派的‘问候’,为了护他,忘忧大师这才给他取了‘无心’二字作为他的名字,同时也存在着告诫的意味。也就是在那之后,寒水寺便对外宣称,无心只是寒水寺的一个普通弟子。
而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魔教教主叶鼎之的儿子,十二年前魔教东征战败之后,被留在北离的那个质子。
“可笑的是,出卖叶鼎之消息的,正是他的至交好友王人孙。”
正是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大好时节,一眼望去,只见萧瑟衣袂晃动,面色肃穆,全然不似平日里与他们同行时,那满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望着无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小昭总是说,叶鼎之妄称天下第一高手,不想着如何惩奸除恶、为民除害也就罢了,却为了个女人发动战争,搞得生灵涂炭,百姓家破人亡、易子而食,若是成功也就罢了,可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好友手中,实在是愚蠢至极。那时我还笑她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现在看来,她说的也没错,叶鼎之如此行事,确实是愚蠢至极!”
也许是被最后那四个字激怒了吧,无心在看向他时,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恼怒之意,扬手将身旁一直放在桌上的陶碗朝他扔过去。
萧瑟又岂是任由旁人朝自己砸东西的?轻轻侧身一避,身后顿时传来瓷碗破碎的声音,随即冷笑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周遭安静到极致,只有客栈中因争执而怒不可遏的两个少年。
无心显然是气急了,原本如同谪仙般的面孔此时也因怒极而有些龟裂,“今日不用武功,我也给你个教训!”
“我警告你——”
那头萧瑟话音未落,便见无心的那一脚已经踹上去。他的武功早已尽数被废,哪里还招架得住无心的这一脚?当即被踹翻在地,狼狈的倒在地上。
“你疯了!”
“今日我便撕烂你这张臭嘴!”
说完,未等萧瑟反应,无心便不由分说地扑上去对其拳脚相向。只是他每一下都打得不轻,以萧瑟如今这状况根本承受不住,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萧瑟的嘴角便染了些许红色。
也许是心有灵犀吧,从方才踏出客栈大门开始,王昭心中便觉得不安,因而只在附近转了一圈。虽尝试着往更远的方向寻找,但听到远处雷无桀那霹雳子爆炸的声响,她便知道无心定然没有跟雷无桀一处,要不然也不会将他逼得用出了雷门的武器。
听到这动静,王昭便知道,雷无桀一定是趁着无心不在的时候出事了。
想是她走后,无心趁着她离开的空档又回去了。
王昭并不是个贸然行事的人,她知道逼得雷无桀使用霹雳子之人应该也是个高手,担心自己对付不了,便想着先折回去找那两人商量一下。可谁知还没等她进门,便听到两人争执的声音。
她没有多想,只知两人起了争执,萧瑟没有武功,万一无心真的动了手,他只怕占不到便宜。
果然,等她进门之后,就看到萧瑟狼狈的倒在地上,凌乱的发丝将他那俊秀的面容尽数遮去,叫立在门口愣神的她看不真切。而无心此时也不知道因为何事而大怒,更是对萧瑟拳脚相向,打的本就已经武功尽失的人无力还手。
眼瞧着无心这每一下都打得不轻,萧瑟的嘴角已经有了丝丝的血色,王昭心中顿感不妙,生怕他被无心打的破相,忙上前将人拉开,“你做什么!?”说完,她未再理会无心,只将萧瑟扶起来,拍到他身上的稻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将他脸上的血色擦掉,“你没事儿吧?还好我来的及时,要不然,你真就被无心打破相了。”
昔日的萧楚河素来骄傲,哪怕如今跌落凡尘,可依然不改昔日傲骨。若是真被无心打的破相了,他怎么受得了?
萧瑟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在看向他时,脸上满是忧色的女娘。
他又想起了昨日晚上,姬若风说的话。
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姿强愎。此六者乃君上之弊也。
望着尚且还有人关心的萧瑟,无心不由得心生悲凉,“是我错了。今天,这里没有天外天的少宗主,也没有什么萧楚河。我只是寒水寺的无心。”他抬眸看向王昭,终是从凳子上撑起身子来,无力的说道,“不管怎么样,雷无桀和王姑娘都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里的,我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事。我得去把雷无桀带回来。”
无心没再理会立在那里的两个人,径直走出客栈,最后整个身影都消失在拐角处,最后融入满目春光的树林之中。
王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感叹。
他跟他的父亲,可真是大不一样。
要知道,每每战事一起,苦的可都是百姓。当年叶鼎之发动战争的时候,他自己是痛快了,可他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些,只觉得是自己的妻子被人夺走,所以才挑起战争,让无数百姓死于战火之下,一时间,死伤无数,哀声不断,血流成河……
那时她便觉得,这叶鼎之实在是枉为天下第一高手,不想着惩奸除恶、为民除害也就罢了,竟只想着自己的个人恩怨,完全不顾那些因为他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百姓。
昔日在草原上的时候,王昭是见过战争的。
草原的冬天要比中原的冬天寒冷的多。那个时候,只要是入了冬,草原上的牛羊便会死伤无数,以致瘟疫横行,肆虐百姓,加上饥不择食、无法果腹的情况下,原本一向辽阔的草原就会尸横遍野。
而漠北部和漠南部两方的首领为了自家百姓和将士能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掀起战争,让战火蔓延至整个草原。
只是,这漠南部的战力本就不如漠北,有一回漠北部打了胜仗,在得胜归来的时候,王昭亲眼看见,漠北部的将士从外头带回来一群因为战败而被劫掠而来的女奴。
听营中的将军说,那些女奴日后都是要送到各个营帐伺候的,那些没被上头看上的女奴,要么会被就地射杀,要么会沦为底下将士们凌|辱的工具,而其中亦是不乏有烈性的姑娘不堪凌|辱,最后自尽身亡,被随意的裹上草席,她们就那样,被人扔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还有那些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的百姓,王昭曾亲眼见过,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孩子远离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而有些无法远行的人们,因为许久没有吃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丈夫、妻子还有孩子生生的被饿死在家中,最后因为无人问津,只能被掩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下,等待着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进行掩埋。
——王昭虽生在士族,但正是因为曾经见过战争的残酷,因此清楚的知道,这些无所依持的百姓,若是能生在太平盛世之下,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情。但倘若是遇到战争,那这些人要想和家人平平安安的活着,实在是太难、太难。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理解过叶鼎之的举动。
一个人心有不服,他可以去争,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那些无辜的百姓为他陪葬。
因为这天底下,有家庭的,并不止他叶鼎之一个人。
可无心……
虽说从未有过怜悯苍生之心,却也从未有过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害得无辜之人家破人亡的举动。
王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
此人的确是天外天的少宗主没错,但王昭并非是个认死理的人,虽然他是叶鼎之之子是事实,当年魔教东征之时他尚且年幼,也从未插手过父辈的恩怨——他生在太平盛世之下,从未见过战争,自然也就想象不到,战争带来的后果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毕竟,这无心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也算是个值得交心的朋友,也不枉她今日千里迢迢走上这么一遭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只是看不上叶鼎之因为宣妃发动战争的事情,跟无心没啥关系,她从来没有跟那些俗人一样,因为叶鼎之的过错就迁怒无心。
因为她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知道战火之下的百姓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会对那些因为战火而死的百姓心生怜悯,也看不上叶鼎之的所作所为,因为她觉得叶鼎之的家庭是家庭,别人的家庭也是家庭,他要是不服完全可以去找明德帝理论,真的没必要为了个人恩怨就挑起战争,搞得那些无辜百姓也家破人亡。
但是无心确实没做错什么,所以她不会迁怒于人。因为她不是个老一辈脑子有病就迁怒他们子女的迂腐性格,在她的认知里,很多事情完全一码归一码,不能相提并论,她还是很欣赏无心的,也觉得他是个值得交心的朋友。
因为琅琊王氏这样传承了几百年的家族一直很重视孩子的教育,无论男女,只要是姓了王,家里的长辈都会好好教导,王昭从小就被她三叔以皇子的规格来教的(跟李长歌蛮像的),所以这点格局她还是有的。
等到后期,她身上的家国情怀还是很重的,跟萧瑟的爱情也是从一眼万年到互相欣赏再到互相扶持,反正绝对不是那种一高一低、一主一辅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