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走后,原本因为几人到来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生气的客栈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萧瑟就那么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就怔怔的望着原本因为年久失修而有些破败不堪的天花板,就那样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眼中划过一丝惆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昭见他这幅样子,也默契的没有多说一句,更没再看他一眼。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门边,望着雷无桀和无心离开的方向,缓缓道,“你就真的不打算救他?毕竟再怎么样,他和咱们好歹也同行过一段路,若是真有什么事,你就不怕雷家堡……”
“怕什么?”萧瑟隐下眼底那意味不明的神色,默默道,“你可是琅琊王氏之女,雷家堡在江湖上再怎么厉害,也不敢真的与北离的第一望族为敌吧?”
自前朝哀帝继位,天下已乱了数十载。
那时,琅琊王氏的家主,也就是开国皇后的父亲,虽对前朝乱象嗤之以鼻,但也不愿天下万民饱受战乱之苦,因此在爱女与天武帝联姻之后,命族中只要是习武的子弟全部从军,从文之人则入仕为官,自此跟随天武帝四方征战,只为天下能够彻底安定。
在此期间,王氏族人无有不敢尽心尽力。
天下纷乱已有数十载,百姓妻离子散、苦不堪言,为了终止战乱,也为了助天武帝一臂之力,王氏族人在战乱中死伤过半,等到国朝彻底安定,本有三四百人的家族活下去的还不到百人。
王氏身为开国功臣,除了本应得到的封赏之外,天武帝更是给予了免跪[1]的殊荣。
直到太安一朝,八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彼时的王氏家主,也就是王昭的祖父,因着太安帝的猜忌,让他不得不选择居安思危。为了族中子弟的前程,也为了琅琊王氏上下几百人的性命,他不得不选择牺牲掉原本属于爱女的幸福,用尽毕生之学将景玉王送上皇位。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天武帝给予的免跪殊荣又延续到了今天。
琅琊王氏经过几百年的蛰伏,到了如今这一辈,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皇帝都得给几分薄面,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雷门。
望着外头的春光明媚、暖意融融,王昭也不再看他,只默默道,“我不怕有人来找麻烦,也知道你心有顾忌。只是我觉得雷无桀毕竟和咱们同行这么久,若真的不去的话,我只怕你亏心。”
……
树林里,绿树成荫,杂乱无章的野草在这本就无人理会的地方肆意生长,远处无人行走的地方此时早已荒的不像样子,一看就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地方。
但就是这样本已经荒的不像样子的地方,这几个一看就是南诀的人竟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雷无桀就算脑子再怎么不好使,也该看得出来他们居心不良了。
少年就这样被绑在树上,愤愤不平的望着眼前的这几个人,“有本事单打独斗,三打一算什么本事?”
雷无桀毕竟是雷家堡的弟子,拳脚功夫确实不错。但与他正面对上的这几个人到底是南诀太子身边的心腹,可都是老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身手自然不会差。因此雷无桀纵然功夫不错,但对上这几个人,到底还是吃力了些。
“少废话。”侍卫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只冷冷斥道,“说,谁派你来的?”
“什么派不派的?”雷无桀哪里听得懂他的话?顿时气的满脸通红,“要杀便杀,小爷我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是英雄好汉。”
……
那是距离此处十几步远的地方,萧瑟脚尖轻点,纵身跃上粗壮的树干之上,茂密繁盛的树叶将他的身形完完整整的遮去,微风拂过,树叶晃晃悠悠的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响,伴随着雀鸟鸣叫的声音,仿佛是春日里最好的催眠曲。
萧瑟拨开树叶,目光幽幽的望向下面,只见雷无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这几个人结结实实的绑在树上,在看向面前的人时,脸上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满是愤愤不平。至于抓他的那几个人——虽然瞧着是有几分眼熟,但因为背对着自己的缘故,萧瑟也看不真切,一时也无法确定那几个人的身份,只知道这几个人的打扮和兵器都不像是北离才有的,反倒是像来自南诀。
虽说北离用剑,南诀用刀,但北离亦是不乏有使用刀类武器之人。
就比如琅琊王氏,当年王氏的先祖王翦在跟随秦始皇嬴政打天下时使用的便是‘崔嵬’。
千余年前,秦朝覆灭之时,咸阳大乱,在混乱中,王元带着曾祖留下的‘崔嵬’逃离咸阳,来到琅琊避祸,因此有了后来的琅琊王氏。在之后千余年蛰伏的时间里,也正是因为王翦擅长刀法之故,历代王氏后人习武皆是以刀法为主,剑法为辅。而萧氏皇族的兰月侯萧月离自幼跟随建宁侯王翀读书习武,因此他并未与萧氏皇族中的其他人一般,以剑术为主,而是率先选择了刀法。
不过,虽然都是用刀,但南诀与琅琊王氏又有实质上的区别,南诀之人用的长刀最常见的便是弯刀,而琅琊王氏用的几乎都是唐横刀样式。
“这几个人的兵器,似乎是南诀之人所用的长刀。”萧瑟侧目看了眼来人,道,“不过,这个人有些面熟。”
王昭握着‘崔嵬’的手紧了紧,道,“敖玉的侍卫,叫傅恒兴,五年前南诀战败,敖玉奉命出使北离的时候,他也在。”
“原来是他。”萧瑟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恍惚,“此人出现在这里必有特殊目的,雷无桀这小子大概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所以被抓起来了。”
“怕是跟萧羽那个混蛋有关。”王昭道,“你不知道,我离京的时候,他一直称病不出,别说我了,就是四殿下上门拜访也被挡在外头。我去过两次,别说他人了,就连他的那个侍卫龙邪也没见到,八成是有鬼。”
萧瑟垂眸,心下了然。
所以之前他没办法确定的那个背影,真的是他。
借口称病不出,只怕他人早就不在天启了,把王昭和萧荣都拒之门外,想来应该是害怕他们发现他不在王府的事情。
“那你之前可有查过?”萧瑟问。
“我们王氏安插在南诀的探子前些日子回报,说是萧羽这几年和南诀的书信往来十分密切,怕是早就勾结上了。”王昭四处环视了一番,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道,“无心怎么还不来?”
……
“……有本事的把我松开,我们单挑!”
那头,雷无桀怒斥的声音蓦然回荡在耳畔,王昭立在树上,借着树叶隐去身形,拨开树叶望着下面的情形,只见傅恒兴阴沉沉的看了雷无桀半晌,思索片刻,随即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红衣少年,吩咐身旁的侍卫,“给他点颜色瞧瞧。”
话音一落,只见那个侍卫紧握着手中刀柄,朝着雷无桀刺过去,好在雷无桀虽然打不过那几个人,但拳脚功夫也不算太差,纵然眼下被绑住双手,但双脚还能动,一见那两人朝自己刺过来,他借着双手被绑着的力道一跃而起,将扑上来的两人狠狠一踹,这才堪堪躲了过去。
傅恒兴见状,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没想到,这小子身手竟然这般好,纵然被绑着,那两人也无法将他如何。
看来还是得让他来。
思及此,傅恒兴提着刀便想刺过去,雷无桀躲闪不及,就在那刀尖离他只有半寸的时候,一道声音制止了傅恒兴。
傅恒兴当然认识那人。
北离的六皇子,永安王萧楚河。
多年来,他一直很得明德帝的喜爱,据说五年前还已经和琅琊王氏大房的四姑娘定了亲,若不是因为四年前的琅琊王谋逆案,只怕两人现在早已成婚,哪里还能等得到今日。
“是你?”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怎会忘记?我家殿下至今还十分懊恼,当年在天启城千金台输给你一座城池的事情。”
“年轻时的荒唐事罢了。”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那对我们的事情知道不少吧?”
萧瑟闻言,抬眸望着他,唇角忽然勾起一抹似而非明的笑容。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长弓追翼,百鬼夜行’地牢里看到的那坛酒。
天启城碉楼小筑的秋露白对于旁人来说,想要喝到或许有些难度,但萧瑟和萧羽都是皇族中人,因此他们想喝,简直不要太容易。还有那个背影,虽然之前有些猜测,但方才因着王昭的告知,他也已经基本确定,那个背影就是萧羽。
“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傅恒兴闻言,不由冷笑,“看来你是都知道了,才带人来拦截我们,真是神机妙算哪。”
“可不是我神机妙算。”萧瑟轻笑,“毕竟在这北离之内,有什么事是瞒得过那一位,以及琅琊王氏的听香水榭呢?别忘了,我的未婚妻可是王氏女,我要是想知道,那还不容易。”
“你是奉命来的?”
“我只是来传个话,希望你们回去之后告知你们殿下,有些线,踩不得。”
话音将落,偌大的林子里顿时陷入死寂,一时间只能听到风声划过耳畔偶尔夹杂着雀鸟鸣叫的声音,傅恒兴望着他,眉宇轻蹙,就好似当真被威胁到了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许久,他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紧握住手中刀柄,用锋利的刀尖对着萧瑟,嗤笑道,“我差点被你唬住。据我所知,你已经被贬出天启城了。”
“你们消息挺灵通啊,看来等我回去之后还得上书陛下让联防加强查探了。”
傅恒兴话音落下,只见一道令他格外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长相清秀的女子从后面的树上一跃而下,那天下第一轻功踏云步本该是轻盈好看的,但在她身上却显得那般干脆利落。
几年不见,她倒是变了不少。
当年傅恒兴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一身红衣,每回见了人,眉梢总是笑意盈盈的,全然不似坊间说的那样,温文尔雅,十分和气。但是现在的她就真的像极了百姓们说的那样,像极了一个大家闺秀,唯一突兀的,就是她手上那柄名叫‘崔嵬’的刀。
在她的身上,没有江湖人的快意恩仇,也没有杀手的杀气腾腾,有的只是浓浓的清秀文雅,以及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息。
这个人对傅恒兴而言,也算是一个老熟人了。
她是北离皇帝钦封的宣宁郡主,王昭。别看她虽然只是臣女,可她是琅琊王氏与清河崔氏的女儿,身份可不比公主差。
北离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驸马和公主成婚之后,只能担一个闲职,原本属于他的大好前程也因尚主而止步于此,因而多年来,那些好不容易才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世家宁愿迎娶如王昭这等出身门阀士族之女,也不愿迎娶公主[3]。
王昭的三叔王戎虽然在新帝继位之后封了汉安侯,又担任着右军大将军的位置,可因着迎娶了宁平长公主的事,原本属于他的兵权也早早地被交到王昭的二叔手中,直到后来辞去右军大将军之职,改任荆州节度使,这才有了些许兵权。
但无论如何,琅琊王氏在北离朝堂上的话语权还是很重的,傅恒兴纵然身为南诀太子身边的侍卫,却也不敢轻易得罪身为王氏女的王昭,“姑娘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里不重要。”王昭望着他,眼底带着的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虽然被贬出天启,可我还在。你也知道,帝王多疑,但我们陛下对我家可是一直都很重视,若是我回去将南诀太子的人出现在北离境内的人提上一提,你觉得,他会不会派人来查?若是到时候,两国开战,死伤无数的话,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你家殿下可不是这种因小失大的性子。更何况——”她侧目看了眼萧瑟,又道,“他再怎么样,也是我王昭的人,就算被贬出天启,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也不会真的对他如何,若你胆敢对他动手,那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1]免跪:一般情况下,可以不用跪拜皇帝的朝臣大多都是开国功臣、托孤大臣、辅政大臣一类。
[2]尚主:封建社会,男子与公主结婚叫“尚主”。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公书为相,尚魏公主。”
[3]士族子弟不愿意娶公主这个确实是有根据的,驸马担闲职不能入仕只是其一。
首先是由于服丧之礼的规定。在五服之中,斩衰是最重要的一种,齐衰次之。《新唐书》卷二十《礼乐十》规定:妻死,夫服“齐衰杖周”之礼(指居丧持杖周年)。但如果妻子是公主,丈夫就必须为之服斩衰三年。
第二个就是因为门第观念。唐朝的时候,尤其是唐初到中期,重视门第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李唐皇室源自突厥,不是汉族,正是因为出自突厥,所以在家族文化上,李唐皇室没有办法和以往的汉族高门大姓相提并论。因为李唐皇室也继承了突厥的风俗,显得过于自由和放纵。比如唐太宗之女高阳公主就因为和辩机和尚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唐宪宗之女定安公主、唐玄宗之女齐国公主还是三嫁。唐太宗纳弟媳杨氏为妃,唐高宗以父亲宫中才人武媚娘为皇后,唐玄宗强占儿媳杨玉环,武则天公开招面首。
门阀士族重视文化和门风,如时人程颂柳公绰:“仆射柳元公家行,为士林仪表。”(《因话录》卷二)。所以从门第观念来说,唐朝传统士族看不起皇室的门第、鄙视皇室的文化传统、家法门风。
还有一个文中琅琊王氏可以不用跪皇帝是因为他们家是当年跟着天武帝萧毅打天下的最大功臣,当时为了帮他,王氏是出钱又出力,也死了好多人,本来三四百号人的家族在天下彻底安定之后就剩下不到一百号人了。所以为了奖赏,天武帝就给了免跪的特权。到了八王之乱,女主爹和三叔为了支持明德帝上位也是不遗余力的,所以又把免跪的殊荣继续维持下去了。
老福特原来的版本我也说过人家是开国功臣,跟天武帝怎么上位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人家可从来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是谁,只在意这个人能不能让给百姓带来安定的生活。所以有些人也用不着一直在那儿说人家不配啥的,人家敢跟皇帝刚那是因为人家本来就有那个资本,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萧毅是靠着士族支持上位的皇帝,不要歪曲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