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雪。
赵瑞跪在殿前,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赵瑞猛地一颤,像是从某个似梦非梦的故事里醒来般,他下意识地抬腿。
这才发现膝盖酸胀得吓人。
他往前一倒,手掌不由自主地撑在了冰冷的青砖上,那凛冽刺骨的寒冷沿着手臂往上,刺得赵瑞心中一个激灵。
不能输,不能放弃,不能服软。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都已经……
“恭喜二皇子!恭喜二皇子!”
是父皇身边的红人王公公,人家一路小跑而来,指着旁边的侍卫以及太监咒骂了几声,“个个死不长眼的,雪这么大,二皇子跪在这里也不知道挡挡风遮遮雨!”
“王公公不必呵责他人,是我要这么跪着的,”赵瑞伸出手来,王见喜什么人,一溜烟下去就接着人家的手了。
“恭喜二皇子,”王见喜凑过来小声道,“得偿所愿,得偿所愿,皇上许了。”
赵瑞晃了晃。
“许了?”
“许了!”
王见喜知道二皇子是真跪,这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他喊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上前来给赵瑞敲腿,王见喜跪下来主动服侍着,他一边敲一边查看二皇子的脸色。
“皇上说了,谅你一片痴心,您和韩二爷的婚事,成了!”
我和韩勤的……
婚事。
成了?
脑中一个轰隆,赵瑞整个人晃了一下,王见喜赶忙扶住他。
“二皇子可别乐得晕过了,您还得去谢谢皇上呢,要不是皇上开恩,您说您,”说罢王见喜故意留了一个尾子。
“赏,”赵瑞赶忙改口,“不,谢谢王公公,这般天大的喜事,亏得王公公在父皇面前帮我通融。”
“哪里,哪里,那是二皇子一片真心感动了圣上,等下进去,记得好好谢过皇上。”
说是这么说,而赵瑞早已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直接塞在了王见喜手中。
王见喜咳嗽一下,凑了过来低声道,“话说这京城里,处处都在唱您和韩二爷的故事,那般情比金坚,那般山盟海誓,刚我进去的时候,皇上还在哼你们的曲儿呢。”
赵瑞点了点头。
他双腿用力,在众人搀扶下,笑着站了起来。
王见喜叮嘱,“趁着圣上还在兴头上,二皇子快去谢恩吧!”
人生四大喜。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以及洞房花烛夜。
赵瑞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路上认得的不认得的皆在朝他道喜,一路喜气洋洋,好不热闹,赵瑞在下人搀扶下上了车,才将将把酸胀的双腿微微伸直,胡先生也上来了。
“恭喜二皇子,得偿所愿,”胡先生带来了外面的冷风,“谋划多年,这一步棋子终于落稳了。”
赵瑞揉腿的手停在那里。
他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后赵瑞低着头笑了。
“也是,谋划多年,可算得到了这门亲事,父皇可算许了。”
可胡先生是什么人。
赵瑞就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胡先生就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大冬天的,胡荽这家伙还带着他的扇子。
而扇子一打开,赵瑞就知道对方有话要说了。
“韩二,公子,”胡荽微微摇了摇扇子,别过眼来问了声,“那一位性子粗犷的,可知道二皇子为这婚事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数十个时辰?”
赵瑞笑了笑。
“不知。”
胡先生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也好,”赵瑞揉着膝盖道,“韩勤本就与我说好了,我们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助他躲过此劫,他帮我……”
“他帮你什么?”胡先生问。
赵瑞不说话。
自古以来,立储一直就是天家触不得,碰不得红线,赵瑞虽为嫡子,但并为长者,赵琦年长,但身份上始终差了一辈,他们两人暗自较劲。
赵琦娶了章太傅的嫡孙女为正妻,又纳了三位不同身份的妾室,而他赵瑞就只要了一人,还是个男人。
赵瑞不说话,只是看向窗外,目及所致,天地一切皆是白茫茫的,他只是看着窗外问。
“这几日大雪,韩勤回府休息了没?”
胡先生叹了口气,“没。”
赵瑞看了过来,“没回我那儿,是回韩府了?”
胡先生又摇了摇扇子,明明冰天雪地的,他却像是心中有着一团火样,胡先生哼哼唧唧几声,但也知道瞒不住眼前这人。
“去了余府,余清梦,昨儿晚上就和余清梦出去了。”
又有一片雪花落在了手背上,这一次冷到赵瑞整个人都抽动了一下,他猛地看向手背,那片雪花似针一样直直插入手背中。
身边的胡先生已经化作朦朦胧胧的一团,赵瑞抬起眸子。
天地一切皆是苍白,那些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回荡,“早不在了,去了余府,余清梦喊他走,韩勤怎么会不走,走了,不在了,人……”
【你求了亲又算什么,人余清梦一开口,那韩勤跟个狗一样麻溜的就出去了。】
这是一场梦!
这是前世的一场梦,只是一场梦而已!赵瑞的心脏跳得不停,那些声音涌入耳朵,赵瑞猛地抓住自己心脏的位置。
都过去了,只是一场梦!
都过去了!
“二爷!”有人敲响了马车厢门,那人的声音小小的,“二爷,您不如看一眼,是不是这儿?”
赵瑞猛地挑开窗帘。
入目一片灯红酒绿,站在门外与人调戏嬉闹的不似寻常烟花女子,他们浓妆艳抹,却依旧掩盖不了较女性更加粗大的骨架和低哑的嗓音。
象姑馆。
赵瑞心脏紧成了一团,但他却不动神色地问了句,“确定是这里?”
“是的咧!”
许是怕赵瑞的马车被人发现,车外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韩二少和那个余清梦已经进去快一刻钟了,小的我眼瞅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进去的,二爷,现在进去还来得及,您若是怕丢了脸面,我喊上……”
“谁牵着谁?”赵瑞只是问。
外面那人一愣,许是没想到二皇子竟然关心的是这个,他低声,“是韩二爷牵着姓余的进去的。”
赵瑞不做声了。
他就这么跪坐在马车里,在那昏暗狭小的空间里,遥望那张灯结彩、灯火熠熠的大楼,那片雪花仿佛将赵瑞整个人都钉在了车厢中一样,他身处于黑暗之中,眺望那个明亮绚丽的世界。
那个韩勤牵着余清梦的手,走进去的那个世界。
他痴痴呆呆这么等着,等着冬天的风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等着他悬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泪水变作了冰,当着他的心脏不再雀跃跳动,等着……
等着他记起来,这只是前世那个懦弱不堪的自己,这一世他赵瑞已经重生,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只不过是一场虚梦而已!
赵瑞猛地起身,赫然推开了马车门,寒风与雪花裹挟着扑洒在他的面颊上,打的人心疼,赵瑞不管不顾,他跃上台阶,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力推开了那扇大门。
他穿过人群,撞翻了酒水,弄撒了果盘,扰乱了曲调。
他犹如一只独立孤行的鹤,一个人闯入了一片不属于他的天地中,那扇门就在眼前,赵瑞伸手欲推,却听见一声熟悉的低语。
韩勤在门后低笑,“余清梦,我的好妹妹呦,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赵瑞僵在那里。
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手臂如负千金,怎么也抬不起来,再也推不动眼前的那扇门。
他害怕见到门后那如自己想象般不堪入目的场景。
但赵瑞更害怕的是,那些场景并未发生。
因为前世自余清梦离京城前,韩勤与那人就一直规行矩步、循规守矩、恪守礼节,未曾逾越过一步。
赵瑞知道系统想要自己看见什么。
他知道系统想惩罚自己什么。
他呆呆站在门口,那喧闹的场景如潮水一般褪去,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府邸的书房门口,韩勤打着灯笼从花园那头走来,雪花漫天飞舞,那人如夜色中的一只萤火虫。
赵瑞下意识地问了声,“韩勤可知婚事已定?”
“当然知道,”身旁的谋士提醒赵瑞,“二皇子求亲刚成功,就有人从宫里递消息了,韩二爷是第一个知道的,呸,他知道了后还和那……”
“不怪他,”赵瑞道。
而后他走入那场大雪,韩勤远远见了他,赶忙打着伞过来了。
“怎么不打伞?”韩勤举着伞,脸上透着一股异样的红色,他试了试赵瑞的体温,“怎么穿得这么少?这么晚了,在等谁?”
赵瑞不说,只是道,“婚事父皇同意了,你可知道。”
“我知道。”
韩勤哈哈大笑两声,脸上的红晕又大了不少,他抓了抓后脑勺,“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不是怕余清梦……”
“嗯?”赵瑞从鼻尖轻轻哼了一声出来。
“不提他不提他,”大雪纷纷扬扬,韩勤站在雪地里笑得灿烂无比,“那就恭喜你,得偿所愿,再进一步了。”
赵瑞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盯着韩勤的双眼。
自古以来,立储一直就是天家触不得,碰不得红线,而被立的储君又需要极强大的资源作为支撑。
赵琦娶了章太傅的嫡孙女为正妻,又纳了三位不同身份的妾室,而他赵瑞就只要了一人,还是个男人。
只因为这个男人的家世背景还有履历,无一不是当今朝野最优的。
还有谁,还有谁能够比勋爵之后,翰林之子,探花之弟,身为大将军的韩勤的身份更贵重了去了?
赵瑞是这么劝说他母亲的,也是这么劝说党派众人的,他甚至也是这么劝说韩勤的。
他放出了一条线,歪歪扭扭,曲曲折折,强行把韩勤这只鸟儿给束缚在了自己手里。
这就是系统惩罚他赵瑞用的办法。
不是让他直面自己死亡的结局,也不是让他直面自己的失败,而是让他直面自己的内心。
看啊,这就是人人称心思敏捷,品德赞皎洁如月光的二皇子赵瑞。
光落在他赵瑞的身上,将他勾勒的熠熠生辉,所有他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圈月色,而与之对应的,光有多强大,光所投射的影子就有多深沉。
他那看不清数不尽的小心思就像是那片月色投落在地面上洗不清的污垢,他所有对韩勤的眷恋欲望渴望还有奢求像是活了的影子,无声地栖息在皎洁的月色之下。
就在他脚底,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赵瑞微微一笑,对着韩勤伸出手来。
韩勤还以为对方要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一偏头,却发现赵瑞只是接过了自己手中的伞。
“雪下大了,回屋吧。”
赵瑞将韩勤与余清梦相见等所有事情独自咽下,仿佛不曾发生过,他站在风雪中,笑着眺望眼前这人。
“放心,你我就是兄弟,等熬过这一劫,就和离吧。”
月光落下。
韩勤整个人都落在了那一束温柔的月色中,而赵瑞后退一步,任由那黑色的淤泥缠上了他的脚踝。
那一刻,无数栖息在黑暗中的过往裂成了碎片,所有镜面上都折射出了赵瑞的面容。
他们或痴狂、或伤心、或悲愤,或绝望。
就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过去种种所有的赵瑞齐齐开口,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
【留不住了也无所谓。】
【反正人都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