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阿文离开,索菲娅重新摸了摸哥哥的眼睛,即便隔着一层眼皮,她已经能感受到眼睛主人的喜悦。
“哥哥,你很高兴?”
“是的,索菲娅。”
“为什么?”
“我在创造一个奇迹,”阿芒垂头望着低落的妹妹,“奇迹有关于你。”
索菲娅的指尖离开青年的眼睛时,她的沉默富有赌气的意味,不能当真,却也不能不当真。
她的表情总是清晰地浮现在脸上,高兴与不高兴,快乐与不快乐,这些情绪是藏不住的。
索菲娅不再说话,阿芒也没有另开这个话头。对于索菲娅的脾气,没人比阿芒更了解,任何对他们有危险的事她都不想接近。哪怕这些冒险或许能使如今困顿的遭遇有所改变,索菲娅也依旧持有固执的保守态度。
索菲娅的保守导致她的悲剧,而阿芒,恰恰不会束手旁观。
夜晚,在吃完了索菲娅做的两个玉米饼后,阿芒才慢慢从口袋里掏出白天阿文塞给他的那根草。
草物有个奇特的学术名,曾经被魔法学院里的老师誉为治疗圣药,赐予大自然恩赐的美称——
九崖草。
顾名思义,学术界的魔法师们认为只有在悬崖峭壁抑或是艰难险境中,才会有这种草药的诞生,就像是人类总喜欢给苦难套上曲折的经历一样,九崖草由于过于稀有从而成为每位追寻魔法者的毕生追求。
除却那传说中的离奇功效外,人们追寻他的理由还有憧憬。
憧憬产生于那个远古时代,魔法师的历史书本过于浅薄,人类崛起的日子并不长久,在厚重的真实的历史书本里,人类往往处于低位。
夹杂在各色种族间的争斗中,人类在狭窄间隙中逐渐学会建立起独属于自我的历史。除却一些关于如何建立国家、成为荣誉共存的整体到蔓延开有关于武器护盾的话题,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历史,暂且不提。
总之,正是在这样的探索过程中,九崖草的发现解决了大部分人类因各种疾病或是意外极易毙命的弊端。
这也无可厚非,相较于其他种族的强悍,人类往往是脆弱的代表词。九崖草弥补了这一点,它的功效仿佛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各种流行疾病或是不治之症似乎在它身上都能得到解决。
故而,它的发现于人类而言是值得纪念的。生活在大陆中的人们将它绘成图画,牢牢刻在每一座魔法学院的门前,成为一段经典。
总而言之,只要有过短暂接触魔法的经历,就必然会认出它。
而阿芒发现九崖草的经历也很离奇,那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冬季,对于一对被驱逐出家门的兄妹,寒冷的北风对身体的伤害不亚于追兵凛冽的武器。
他们没有栖身之所,也没有粮食和取暖的火柴,甚至,他们连水也没有,荒郊野岭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以及因为一路逃亡而变得破旧不堪的衣物。
在寻觅到一个山洞前,阿芒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即便今天不死,那一定就是明天、后天,乃至接下来的几天内,总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仍然活着的理由,死亡已经向他们招手,且镰刀之大,刀刃之锐利,谁也躲不开的。
山洞的所在地在村庄旁的森林里,或许是在森林外围,因为不远处就有一间亮着灯火的木屋,木屋的主人或许已经沉沉睡去,即便还未睡,也不可能会发现就在不远处,一个黑黝黝的洞窟里,一对孩童即将死去。
山洞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一股腐臭味,像是什么动物的排泄物堆积在一块,或许是食肉动物的,因为地面上散落不少动物的骨骸,越往山洞里面一些,骨头就越来越多。
然而奇特的是,除却骨头残骸的增加,越是接近山洞内里,温度就越是贴近人类本身的温热。阿芒因此猜测这里可能有动物冬眠,随后,他屏住呼吸仔细辩听,果然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气喘吁吁,打着呼噜,声音自山洞深处传来。贴着山洞石壁,阿芒再次肯定自己的猜测,这决计是鼾声。
索菲娅有些害怕地捏住哥哥的衣角,显然她也感受到另一种生物生活在这个山洞里:“哥哥,我害怕。”
阿芒抱住她,安慰道:“别怕,我在。”
尽管他也并不能确保这里是否有危险,可是面对可能降临的变故,他有责任保护索菲娅。
“那里好像有东西……”
索菲娅瑟瑟发抖,指了指不远处的角落,那里堆积了一些细小的骨头,地上生有一滩苔藓,围着那苔藓周围有一圈干枯的稻草。稻草已经泛青,隐隐发黑,看上去已经放了有段时间了,显然这是取暖的物件,根据体型推测,应该是一个小型动物制作的冬眠所在地。
草堆旁不到一个脚宽的距离,有一只死透了的兔子,瞪着一对乌黑的眼睛死不瞑目,失去光泽和润度的毛发透着灰败腐烂的气息,围绕在它尸体四周的许多蝇虫挥动翅膀发出嗡嗡声响。
兔子两只柔软的耳朵已经被啃食完毕,坑坑洼洼露出头顶两个深红的血洞,除却这个伤口,兔子身体其他部位并无明显缺漏。进食者约莫拥有强劲的咬力和坚硬的牙齿,动作干净利索,没有损失猎物本身的完整性。
老鼠?
阿芒猜测。如此思考着垂下头,目光摸索着观察四周,果然看见掩藏在稻草深处的角落里趴着一只约手掌大小的成年老鼠。由于生的漆黑,掩藏在昏暗的山洞里竟不能让人发觉。
老鼠蜷缩着身子,窝在暖和的稻草堆里,舒展四肢,露出柔软的肚腹。这是个极有信任度的动作,如若不是确保自己万无一失不会有危险,任何生物都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弱点。
阿芒紧绷着神经,他遥遥望了一眼洞窟深处的黑暗,直觉告诉他要远离,远离危险的来源。然而自身的好奇心却在引诱他前往,他实在想不到是怎样强悍的生物寄生在这样阔大的洞窟。
终究是理性站了上风,阿芒重新将视线投放在那只肥硕的老鼠身上。它似乎进入了冬眠,睡得很死,阿芒捏起它细小的尾巴也无法得到回应。
然而问题又接踵而来,老鼠……需要冬眠吗?
至少在阿芒浅薄的人生阅历中,他从未听说过老鼠需要冬眠。
但这会显然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阿芒蹑手蹑脚上前走了几步,极为小心地扒开杂乱的草堆,在看见那死透了的兔子剩下的尸体时,感到无比庆幸。
除却残缺的耳朵,这只雪兔足够他们度过这样一个难捱的雪夜。
庆幸过后,阿芒弓着身子将那只兔子从地上抓起来,已经凝固了的血液浸透兔子雪白的毛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干瘪的尸体被阿芒撕裂开分成了两块,兔子腿给了索菲娅,剩下比较难啃的躯干部分由他解决。
寒风猎猎,夜晚实在难熬。阿芒为安抚胆怯的妹妹,将她搂抱进怀中,轻拍后脊背,“一切都在变好,信任我,索菲娅。”
“哥哥,我还能继续学习魔法吗?”
阿芒轻声呢喃:“当然,索菲娅,你生来就被选中,你是被光明神殿赐福过的孩子,你拥有恩典。”
“可是哥哥,我害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玛丽亚女神会为你指引迷途,未来是属于你的,索菲娅,在你面前的一切都是绊脚石,你该狠狠利用他们,一切人一切事物,你该明白你与他们并不一样……”
“索菲娅,你是一位魔法师。”阿芒低声道。
“而魔法师,无所不能。”
熬过这个冬夜,终于迎来第二个黎明。
那只兔子已经被消灭,残留下的骨头也被两人敲碎吮干净,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时,阿芒睁开了眼。
养精蓄锐整个黑夜,阿芒重新蓄满动力,于他们兄妹而言,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一场胜利。而在胜利之后,需要寻找新的时机和出路。
昨日雪夜里看见的那间木屋离这里并不远,阿芒打算去碰碰运气。
离开前,索菲娅请求梳洗一番。在山洞里呆了一晚,身上沾满了灰尘与蛛网,阿芒怜惜妹妹一路餐风饮露,却不敢进入山洞内部探险,只好稍微迈出洞口,沿着山洞边缘徘徊寻找水源。
九崖草就是这时出现在他眼帘。
但其实第一眼看见,阿芒并不敢确认它的身份,它与书本里的描绘和师长口中的都不相似,闻起来有股诡异的香味,像一个古老的原始人来到了中世纪的花园,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味都格格不入,不论怎么看都透着一丝违和感。
但神奇的是,正是一步步靠近它的过程中,阿芒逐渐确定了它的身份,一只冥冥之中的手推着他走向它。
阿芒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仅仅收集到五棵。尽管九崖草需要八根以上才会显现出效用,但寻觅收集到五根的事迹已经很了不起。阿芒的目标也在摸索的过程中更加清晰。
期间他第一次对妹妹说谎,第一次违背她的请求。在天还未亮时起,他就向村庄外的那片森林前进。
他在森林里搜寻了整整一年,九崖草的存在正如书本中所描绘的那样,惯常生于悬崖峭壁或者各种阴暗隐蔽的角落。这些年的收获,也仅仅是五个指头的数量,而这对于治愈一位收到重创而永久失明的少女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幸而,在采集期间,他又结识了愿意给他提供帮助的几个伙伴,正是在村里无所事事的流浪乞丐,他承诺为这些乞丐提供肉食以祈求帮助,酬劳就用在森林里捕到的动物们。
说来稀奇,那些动物生得很奇怪,阿芒见过长着八只獠牙的狼,也见过头顶有一个拳头大灯泡的丑鱼,这些动物无法在百科书中查询得到,阿芒也尝试过和它们沟通——他曾以为这是新物种的诞生,毕竟这个世界除了人类外还有其他许多种族,这些种族们都是在日积月累的进化中产生的。
可惜的是,那些动物们并不能给予他回应,它们似乎眼神不太好,哪怕阿芒走到跟前,只要抬眼就能看见,可它们依旧各做各事。
或是懒洋洋晒太阳,或是睡觉。它们并不能发现阿芒的存在,得出这个结论,阿芒才坚定了决心,踏入这片森林寻找九崖草。
九崖草不仅生得怪异,生长地也极为难寻,湖泊之类的临水旁发现的概率最大,阿芒曾有三棵九崖草在那发现。
阿芒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魔法教育,曾经,即便是生活在贵族家庭里,他也只是跟在索菲娅后面蹭过几堂课。阿芒的魔法知识浅薄,面对稍微深刻一些的知识总要思考一番,他的资历有限,并不优秀,可是他努力。
阿芒相信努力的人总会有好运,对于索菲娅如此,对于自己同样如此。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收集九崖草,再将这些九崖草存放进刚来这间屋子时,这间屋子的原主人——一对年迈夫妻送给他们的土泥罐子里。
从山洞里出来后,他们找到木屋的主人,寻求一个庇护所。只要能提供吃食和休息的场所,阿芒和索菲娅能做任何事——他们是如此承诺的。然而木屋的主人,一对年迈的夫妻拒绝了这个建议,由于并未生育孩子,夫妻两决定收养这对兄妹。
他们短暂生活了一段日子,直到夫妻两人的失踪,村里人将木屋的所属权判定给了阿芒兄妹两人。
木屋的所属权令兄妹两人免去成为流浪乞丐的命运,不论怎么说,有家总是好的,即便这间屋子比不上他们从前的居住地。
如此,生活了许多年。阿芒始终瞒着索菲娅收集九崖草。
索菲娅在临睡前拽着阿芒的衣摆:“哥哥。”
她叫他的名字,轻柔得像某种夜曲:“阿芒。”
她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但是哥哥,请你听一听我的意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为此,我愿意承担一切痛苦,从离开家开始,我就与光明神殿立下誓言,只要哥哥你没出事,那么我就没事。”
阿芒半跪在床沿边,低声道:“我知道,索菲娅,我不会擅自行动。”
他做的任何事都有把握,为了索菲娅,他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索菲娅含笑,沉沉睡去。
月光散落在她静谧美好的侧颜上,像是笼罩一层无形的屏障,温柔的月光在低声歌唱。
阿芒抚摸索菲娅光滑的额头,转身带上了屋门。
那对夫妻留下的木屋里有两间房,其中只有一间房拥有铁质镶边的木床可以休息,阿芒用一根粗壮的树枝削成一块手臂大小的木棍格挡在床中间,分割出两个区域,阿芒与索菲娅一人占据一面。
另一间房,则被阿芒以改造为由,瞒着索菲娅建了一个纯黑色的铁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