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帝都最负盛名的赌坊,菩萨蛮。
原本以为要费尽心力才能见到那位通天彻地的“百晓生”老先生,实际上,他们一到后门,便有人亲自来接。
因晴儿先前与那位白衣公子打过照面,他便没带阿襄去。
二人被领进了待客室。
这里是后院中的一间禅室兼茶室,焚香袅袅,案上供着三尊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像,清幽宁静,与外厅赌坊的热闹完全隔绝,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老头子今日出门垂钓了,由我来接待二位。”
殷雪泥刚坐下来,抿了一口茶,内室通向二楼的台阶上便有人缓缓走下来。
来人身形颀长,一身白衣,戴着黑手套,脸上覆着黑狐面具,正是那天晴儿遇见的白衣公子。
“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这人走下来时,说了一句在他听来不太悦耳的话。
他朝声音的来源抬头:“你见过我?”
他很确信,这声音他从未听过。来人不说话,身形如鬼魅般直接飘到了他跟前。
对方在他的轮椅前蹲下来:“真是遗憾,久别重逢,你对我说的竟是这句。”
一张卡牌从这人身上滚落,戴着黑手套的手托起了他的下颌。
这人似乎有些轻挑,殷雪泥蹙眉,稍稍偏头:“老先生在哪里?”
对方将他回避的动作落入眼底,并不以为意:“他不在,但我可以代替他。”
说着,他将黑狐面具一摘,赫然是白泷鲤的弟弟白墨予。
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约莫二十二、三岁,贵气中又有些挑挞,轮廓与白泷鲤有些像,但看起来要放松和闲散很多,眼睛总是半睁不睁。
他亦是菩萨蛮的现任老板。
殷雪泥自他一露面便觉得心湖处有些诡异,记忆好似被什么掀动,有些东西要呼之欲出。但这感觉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
他并不习惯应对这种自来熟的人,正要唤晴儿,才发现她不知何时不见了。他记得她明明是和他一起进来的。
“多日未见,我当然只想见你。”
白墨予坚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轻捋过他一缕长发:“虽然你好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殷雪泥固执道:“她在哪儿?”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白墨予将他的长发在指尖打着圈儿,眯着眼睛,显得有些好整以暇:“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你要向那老头子打听什么?”
殷雪泥想了想,道:“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作弄我?你说我曾是故人,万一你将我误认作你的仇人呢?”
“那真是遗憾。这世上最不可能杀你的人便是我。”
白墨予说着,放开了他的长发,缓缓站起来。
“我猜,你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要问~”
听对方的声音逐渐严肃起来,殷雪泥顿了下,既来之则安之,便从袖中掏出一幅画展给对方——先前,他便让晴儿将她说出来的梦中的场景画下来了。
白墨予只扫了一眼,便勾了勾唇:“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殷雪泥:“你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
“可否告知?”
“惘川宫的星庭。”
殷雪泥怔了下:“什么样的人会进去星庭?”
“很多。白衣候、成姬、大祭司、神官、钦天监的监正、帝子、侯爷的弟弟,还有……也许谢孤进去过。”
“那,你可曾见过这世上有人与我长相很相像?”
白墨予狡黠一笑:“无可奉告。”
“我要如何才能确信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你现在只能信我。”
殷雪泥直觉从这人嘴里再问不出其他东西,便要出去,对方并未阻拦,朝他挥挥手:“公主殿下,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着,他又戴上了黑狐面具。
殷雪泥刚走出不久,便被一个醉醺醺的赌鬼一撞,那人分明迷了路,一看见他,便咧嘴嚷道:“小美人,怎么一个人在这边晃悠?哥哥带你去唱十八摸好不好?”
话一说完,一枚骰子飞过来直接打在这醉鬼身上。
这人惨叫一声,跌在地上打滚,方才去触碰殷雪泥的那只手居然断了。
重新戴上面具的白墨予轻轻一跃,影子一晃,再度到了他跟前,将被撞得跌在地的他扶起来。
殷雪泥一抬头,一趔趄,差点栽进了他怀中。
“……多谢。”
对方半抱着他,拂去了他颊上的一点灰尘,是被那赌鬼弄上的。
随后,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了,公主殿下,我们来打个赌,赌你重新认识我的那天,你会比你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愉悦。”
“当然,也可能更痛苦。”
“镜中花,水中月,幻中戏,究竟谁才是你的真实呢?”
落在耳边的声音似蛊似谑。
又似是记忆中谁的跫音,伴着足腕的银铃声一点点钻进耳廓。
他只觉得心尖方才被平息的那股诡异重新蔓延。燥得狠,才摒去,还不及发问,这人倏然松开他。
“那就再见,要平安活到那一天噢~”
出去后,晴儿居然在路边等他,她果然安然无恙。
原来,先前进屋的时候,那白衣公子一下台阶,殷雪泥的目光便被他吸引了,没注意到她被一道透明的屏障一拦,直接被隔出去了。
晴儿一看见他,便碎碎念道:“少爷,可惜你看不见,那位公子可俊着呢。”
“他的容貌在我见过的男人中能排第二。”
“第二?”
殷雪泥满脑子那人说的惘川宫的星庭的事,随口道:“第一名是谁?”
“这第一名嘛,虽然我一直觉得你应该离那个人远一点,他看着委实有些阴郁,但他确实长着一张会骗女人的脸。”
“很多人都说什么‘天上女娲,人间谢孤’,好看是好看,可他品性也实在太不端了些,总是靠着一张脸招摇撞骗——”
她一说,殷雪泥这才觉得有些遗憾,他至今都未见过谢孤的脸。
翌日一大早,陈三娘便过来,说自今日起的大半年,他要去樾林学院进学。
樾林学院是一间专门针对残疾人的学府,学生数并不多,离重华府不算太远,坐马车约莫一个时辰的距离。
它虽为残疾人服务,但所授课程涵盖礼、乐、射、御、射、书、数、六艺。先前,他便去过一趟,不便涉猎“御”与“射”,便主选了“乐”与“书”。
学院课堂上的学生皆为残疾,甚少相轻,氛围较之一般学宫便要好些。
他遣了辆马车,与晴儿、阿襄一起出门,刚驶出后门,一卷起车帘,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厩响起。
“吁——”
是谢孤在驭马。
重华府遍处是桃花,连马厩前都有。
初春花色粉嫩鲜妍,谢孤立于树下,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僻离一切的疏离感,面孔似蒙了一层看不清的雾。
他在那儿,但又像是不在。
殷雪泥一听到他声音便心情复杂,心绪混乱得立即垂下车帘。阿襄看到了他的反应,小声道:“二少爷,不跟谢先生打招呼么?”
他摇摇头,正欲让车夫走,陈三娘小碎步追过来,掀开他的车帘,让他帮他在学院附近的点心店买食物,她嗓门忒大,谢孤当然也听见了。
完后,她又扭头对不远处的谢孤道:“哎,小谢,你不是也要去那边办事么?怎么不一同去?”
如此,殷雪泥只好邀请他上车同乘。
谢孤远远望见了他的表情,淡道:“不了。”
他这一拒绝,倒显得殷雪泥有点刻薄,只好再次相邀。
半晌后,谢孤还是上来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二人一直未说话。
殷雪泥闭目养神的功夫,谢孤用东西轻轻敲了他一下。
敲一下,殷雪泥没反应。
再敲,殷雪泥:“干嘛?”
晴儿与阿襄识趣转头。
手一接触到那东西,他便诧异道:“怎么在你这儿?”
“前天捡到的。”
是宁方筑送他的那管玉笛,是在那接吻的洞中。
“多谢。”
他将那管玉笛拿在手中,如获至宝。
谢孤瞥见他失而复得的表情,神色有些冷,微蹙眉,阖眼,不再发话。
碍于晴儿和阿襄在侧,殷雪泥便也缄口,在马车的一颠一颠中打盹。
半途,他闻着身边熟悉的沉香味,愈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竟靠在了谢孤肩上,做了个梦。
是关于五年前的某个春夜。
那时候,他住在渭水川的石头巷。某个晚上刚洗浴完,还穿着纯白的浴衣,二楼的支摘窗便被人一把翻开,一身黑衣的少年云鸿跳进来,坚白的脸上沾了血。
他一进来便盖上窗扇,灭掉屋内的烛火,一把拉过差点惊叫的他,捂住他的嘴:“是我。外面有人追我。”
随后,他轻车熟路地撬开地板的一角,拖着长发仍湿漉漉的他钻进地下室。
两人挤在窄仄的黑暗空间,屏住了呼吸,听闯进来的人在头上乱步飞快走。
里头很小,很拥挤,殷雪泥摸索着,在黑暗之中帮他包扎身体,云鸿的肋下被人刺了一刀,但伤口并不深。
包扎完后,两人靠在一起,唯有对方的体温清晰地印在彼此皮肤上。
而后,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有些困了,迷迷糊糊中靠着对方的肩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赫然在床上了,是云鸿将他抱上床的。
他不小心碰到了云鸿的身体——他也在他床上。
他的床小得很,挤了两个人,身体一动,床便“吱呀”直响。
他头一回和云鸿挤在一张床上,心砰砰乱跳,脑子很混乱。他不知道云鸿为何也睡在上面,许是他太困了,可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云鸿以前是一直睡在地上的。
殷雪泥为此辗转反侧,忽然,他一翻身,云鸿倏地醒了。
他“噌”地从床上坐起来,银灰色的双瞳如一把利刃,迅速扫过四周,握紧手中的刀,极其警醒。
目睹身边有人后,他条件反射般地将刀对着殷雪泥的颈。
殷雪泥颈部碰到了他冰冷的刀刃,忍不住轻轻“啊”了声。
“云鸿?”
他小声喊他的名字。
云鸿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抚着额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收了刀。
他仰面跌回床上,放松了身体。
“阿雪,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