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望着手臂差点被弦丝割到的深栗色短碎发的青年,目光从他吃疼的异域面孔上扫过:“沙夜?”
他记得,此人过去是成姬身旁最受宠的某个面/首之一。
“哟,好久不见!小谢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踏莎行一改以往在成姬面前低眉顺眼的反应,声音很飞扬,甚至忍痛朝谢孤抛了个飞吻,很自来熟。
“如果我没记错,你本名不叫沙夜,你是魔窟艳阳窟的人。”
谢孤收回金属戒指中的弦刀,那戒面上纹着纯黑蜥蜴。
“消息真灵通。方才那女人告诉你的?我看她身手不错,又穿着一身紫,应该是你爹当年的影卫紫姬吧?”
谢孤不置可否,冷冰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一落,他身影一掠,手一扬,直接朝踏莎行的颈而去。
踏莎行是艳阳窟四长老之一,功力可见一斑,但这回他先在阊阖楼遭白衣候袭击,刚好躲在这附近洞内疗伤,被谢孤一袭击,以手抚地,滑出数丈远:“喂,你这么猴急干什么?我又没抢你媳妇儿!”
“艳阳窟的人找我做什么?”
谢孤声音如刀。
倘若叫惘川宫或者殷绛桥发现他与艳阳窟的人有私交,他的叛贼之名只会更上一层楼。
踏莎行一说话一做大动作便扯得疼,“嘶”了声,这才看清楚谢孤只是虚晃了下,与他隔开些距离:“别这么说嘛,我刚刚看见你和那位小美人那个了。”
他弯了弯眼睛,对了对手指,再次朝谢孤飞了个眼神,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谢孤横眉以对。
踏莎行挠了挠下巴:“哎呀,我真没偷窥癖,无意间看到的啦~他很漂亮,又很善良,现在打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纯情小宝贝了。对吧?小谢,你找相好的眼光一流~”
他这话无疑说明他先前与殷雪泥交流过。
谢孤冷笑了声,身形一闪,那如书法般线条遒劲的身姿便直接掠到了踏莎行近侧,勾手,一柄小刀擦着踏莎行的肩,在即将刺入时又收回。
踏莎行惊险躲过,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嘴角抽搐了下,高举双手:“谢兄,停停停——既然没有打架的意思,就别晃来晃去了,我头昏!你是拿我试炼修炼结果吧?”
“别忘了,咱们还是老朋友,跟成姬那女人是共同的仇人!”
“我没兴趣同你叙旧,但你若是敢伤害他,试试?”
“我可没觊觎他。”
踏莎行耸耸肩,开始闲扯淡:“他人之妻不可妻,我还没那么龌龊。对了,问你个事,你得罪我们艳阳窟了?”
谢孤:“得罪?”
他从头到尾都跟艳阳窟的人没交集。
踏莎行一拍脑门:“不对啊,你爹谢宗旻跟我们前任魔尊是好朋友,你应该是惘川的叛徒,跟我们艳阳窟是朋友来着,怎么天老大要抓你?”
他自报目的,谢孤将他扯着嘴角忍痛的表情尽收眼底,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落拓不羁的他与那个在成姬面前低眉顺眼的沙夜重合起来。
他不动声色道:“艳阳窟要抓我?”
踏莎行点点头:“是啊,连我都百思不得其解呢。”
谢孤靠回石壁。眼下二人的状态,看起来是踏莎行会被他反抓才对。
但对方还是露面了,以他的性格势必怀疑附近有埋伏。
踏莎行一边防备着谢孤有可能攻击过来,一边摸着下巴打量他。他啧了声:“我以前就觉得你有点像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跟你提过?”
谢孤皮笑肉不笑:“像你爹?”
踏莎行气得差点跳起来,但很快,他因为谢孤竟然逞了下口舌之快而笑起来:“你看起来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嘛。年轻人就得这样~也对,你也会抱着人亲,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冰块对谁都不感兴趣呢。”
谢孤似乎也因为他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而暂时没继续毒舌,唇角甚至噙上了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转回先前的话:“像谁?”
踏莎行:“一个女人,不过我只在壁画上见过,我们前任魔尊的妻子。”
前任魔尊便是那位“桃花岸”一案的主角雪凛婴。
一个看起来极其神秘忧悒、风静优雅但气度霸绝的病公子。
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矛盾的。
据说,初见他的人常常觉得他活不过当夜,只因他实在像极了一个风中残烛的病人。但当他真的出手时,那仿佛将倾覆山河的姿态却显然是一方霸主,比世上的任何刀剑都要凛冽锋利。
而他的妻子更是神秘得几乎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只留下了几幅模糊的壁画。
谢孤对他的说法毫无想法,摊手:“说完了吗?那现在——”
是开打还是……
踏莎行却从身后摸出一壶松花酿,正是先前殷雪泥让晴儿捎带给他的。他朝谢孤招了招手:“喝吗?交个朋友,我觉得你人不错。”
“当时在冥槛就看上你了。”
“你小子特别耐折腾,心气儿特别高,长得也很不错。当然,看对象的眼光更好。”
谢孤对这个说法不予置评。
踏莎行一看他的神色,后知后觉地纠正道:“别介,我对他真没兴趣,老子只喜欢女人。”
那一直静默的虎皮鹦鹉这时候飞过来:“我呸,你喜欢女人个屁!你就是喜欢男人,喜欢甩了你的那个大祭——”
踏莎行一巴掌打飞了它。
他朝谢孤弯了弯双眼,喝了一口酒,再将壶扔给他。
“兄弟,接着!”
谢孤伸手接了,举起酒壶,但双唇并没有挨着壶口,直接倒入口中。他平时行为克制,此刻却大有狷狂之态,喉结滚了滚。
“好酒!”
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哎哎——留点我啊,你这天煞孤——”
还未说完,一个空壶便擦着他的肩直接砸到他后背的石壁上。
那虎皮鹦鹉腾到半空:“咦呀,霍囿,我怎么觉得你两挺投缘呢~”
“都说了别叫那个破名字了!”
*
这晚,殷雪泥一夜未眠。
那洞中的亲吻总是见缝插针地钻入他脑海,令他情不自禁悸动。这悸动愈来愈生根,令见惯了世态炎凉的他不得不自省,提醒自己谢孤与殷宸玉结契约的事。
于是,他只好强行摒弃那些情愫,开始思忖别的。
先前,他着晴儿去了趟鹊桥筑,石板下的黄氏尸体早不见了。她的死并未惊动太多人,重华府中人都说她告假还乡了。
但与她偷情的那位,似乎是白衣候的人,若消失了,惘川宫那边会发觉吗?
李氏与殷绛桥恩爱有加,以殷父的明察秋毫,不可能没注意到枕边人对他母子二人的戕害。若非姜氏以死自证清白,殷绛桥甚至不准备将他接回来。
那偷情的汉子曾提到,白衣候正是有把柄在殷父手中,才令他带走谢孤的。听他的说法似乎是杀了当今帝子的父亲。
还有,那灌木丛后的陌生人,只见了一面便给了他信物和药物,似乎很关心他的安危。那人还提到他与疑似帝子的人很相像。
当然,先前他已经着晴儿给那人送食物了。
就在他翻来覆去满腹思绪的时候,秋水院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了。阿襄蹑手蹑脚走了出去,直接乘着月夜去了割鹿堂。
彼时,殷绛桥正在一间书房里练字。
笔走龙蛇之后,殷绛桥明显很不满意,将宣纸一扬,直接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
又写了一张,这回行云流水,模仿的是怀素的草书。刚写完,稍微满意了些,便听见有人敲门。
他似乎早知道是谁,并不抬头:“进来。”
阿襄褪下风帽,乖巧地站在他身侧,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一看见殷绛桥,他那一直死寂的眼中仿佛总算有了点亮光。
殷绛桥看了他一眼,并不停笔,摸了摸他的头:“二少爷可有异常?”
阿襄脸上泛起红晕,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好像和谢孤早就认识。”
“哦?还有呢?”
殷绛桥似乎并不意外。
“不只是认识。他们还在山洞里那个~”
阿襄低着头,眼角向上翘,对了对手指。
殷绛桥募地顿笔,蹙眉看向他。
阿襄对上他的目光,有点紧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是谢孤在亲二少爷。”
殷绛桥神色严厉:“当真?”
“襄儿亲眼所见。”
话一落,殷绛桥便将写好的草书一把扔进废纸篓:“荒唐!”
“简直是祸乱门楣!”
他铁青着脸,直接将桌上的一沓宣纸扫到地上。
阿襄浑身哆嗦了一下,本想说的话咽在了喉口,彻底垂了眸。殷绛桥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扫了他一眼,淡道:“你还有什么事?”
阿襄小声道:“我想去看看大公子。”
殷绛桥冷哼了声:“他已经死了。”
阿襄却死梦游一般地说:“但我昨夜做梦了,大公子还活着,他被关在地下室,被很多铁链缠着,浑身瘦得像个骷髅。他还毁容了,被烧的,他说,他很想我。”
“我、也很想他。”
殷绛桥闻言,将毛笔搁在白玉笔搁上,走到阿襄身边,伸手抚摸他头顶:“襄儿,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无声念了句什么,一道淡淡的光芒便从他手心浸入阿襄体内。
原本便像木偶人的阿襄,双目逐渐变白,他动了动嘴皮子,极其机械地说:“襄儿的主人是宗主。”
“那殷萧玉呢?”
阿襄缓缓道:“他是李妲与宗主的兄长殷相亭所生的野种,是一个企图阻止宗主大业的不自量力的疯子,一个被阊阖楼地宫的傀儡试验术吓坏的废物。”
李妲,便是他的正室李夫人。
“听我说,他已经死了。”
“大公子已经死了。”阿襄重复道。
“他亲手杀死了他的恋人苍樰后陷入了发疯状态,在一个雨夜咬舌自尽了。”
“大公子亲手杀了叫苍樰的恋人后自杀了。”
阿襄点点头,机械地重复道。
殷绛桥手一挥,覆住他的双眼:“昨夜的那个梦便消失罢。”
片刻后,阿襄变白的双眼很快又恢复了黑色,他一脸懵然地望着殷绛桥:“宗主……我怎么在这儿?”
殷绛桥从重新写的书法中抬头:“还愣着干什么,不回二少爷那儿去?”
而这厢,殷雪泥复陷入了梦乡。
那披着雪色斗篷的神秘人背对着他,正跪伏在巨大圆形符咒的中心咳血,他仿佛连心脏都要咳出来了,肩膀耸动,撕声裂肺。
“救我。”
那人缓缓回头,依然是一张无脸的面孔。
“把你的心脏给我,这样我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
“你只是一介凡人,那么懦弱胆小,你要心脏做什么?”
“苟且活着,不如给我。”
这声音有些如泣如诉。
这人又倏地平移到了他身侧,抬手,两只累累白骨直接掐住了他的颈项。
滑腻的,冰凉的,像某种令人反胃的海虫。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低泣的声音变成了怨恨。
森森白骨直接掐入他的肤肉,无脸面孔上忽然生出了一张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如野兽的锯齿,仿佛要将他的骨肉生吞活剥。
他想反抗,可身体像被灌了铅,这雪色斗篷如天幕一般盖下来,他根本无处可逃。
对方一口咬在他颈上。
锯齿刺入血肉,血汩汩地涌出来,他好似只是一盘亟待被享用的食物。
“咳咳咳咳咳——”
殷雪泥双手摁在自己喉咙上,猛地坐起来,赫然睁眼,眼前仍晃动着那血盆大口的影子,眼珠空茫,浑身都在颤抖。
“二少爷,你怎么了?”
是阿襄的声音。他一把过来按住他。
殷雪泥按着胸口平复着呼吸,一呼一吸间闻到了一种独特的老山檀香的气味。
重华府里,只有割鹿堂才喜欢点这种檀香。
他眉间微蹙,摇摇头:“无事。”
“阿襄,你出门了?”
阿襄一顿:“是啊,方才我趁二少爷睡着,去宗主那拿了一点徽墨,是最上好的超顶漆烟徽墨,二少爷写字画画时正用得着。”
他面不改色地端来一杯水,递给他。
“对了,二少爷,我听晴儿说你明天要去菩萨蛮。那里可是赌坊,要我陪着去吗?我对那里还算熟,以前陪着大公子去过。”
“我大哥会去那里?”
他一向听说,殷萧玉是个不苟言笑的机械大师,对其他一切人情往来毫无兴趣。
“偶尔去过,他和苍樰先生便是在那里认识的。”
“苍樰先生?”
阿襄忽然抚住脑袋:“我的头有点疼……嗯,让我想想,苍樰先生是大公子的恋人,他被大公子亲手杀了,然后,大公子自杀了。”
“自/杀?”
“对……”
阿襄看起来头疼欲裂。
殷萧玉的死法似乎与殷雪泥听过的不太一样。
他见阿襄脸上尽是冷汗,便让他去休息。
孰料,阿襄却睁大双眼,大声道:“不对,我梦见大公子了,他说他没死,他被人绑在地窖里,半死不活,浑身锁着铁链。二少爷,你说他会不会其实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