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冰窟中,殷绛桥的练功室。
谢孤在地上打坐,冰室的寒气一点点渗入他体内。他喝了殷绛桥给他的一碗据说可提升功力的补充剂后,一度像是具可被随意操控的人偶。
他没有告诉对方,其实他几乎百毒不侵,纵然看起来已失去了意识,可身体内的那股力量似乎自主形成了新的意识体,仍清醒地旁观着他身体的动作。
殷绛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失去“意识”的他。
“谢孤,你是谁?”
“我是逆贼谢宗旻之子,是惘川的罪人。”
“还有呢?”
“我生是殷宸玉的侍卫,死是他的——”
后面卡顿了。
“来,跟着我重复这几句。”
催眠一般的声音说。
“你生是我儿殷宸玉的奴隶,死是他的鬼魂。你要以自身血肉供养他,为他续命,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祭上你之一切。”
“你的命归他所有,从缔结契约的那天起,你便不再是自己,你是一条狗,是他的血奴,你将为他奉尽你的身心直至死亡。”
“如有违逆,不得好死。”
恶毒而愚蠢的诅咒。
他的意识清晰地听着这一切,感到一阵反胃。
那个在惘川贵族间很受欢迎的大少爷,在他眼底只是个骄纵而愚蠢、肤浅又跋扈的花痴。仅此而已。
他不止一次看见他欺软怕硬,谄媚权贵,打骂下人,唯独看见他谢孤时才会露出花痴的表情。
他与那小少爷逢场作戏,仿佛对方说什么,他都信。
他的目光很少会落在对方身上,即使看着他,也只是穿过那人殷勤的眼波去思索该如何向殷绛桥复仇。
这一回,他并没有反抗,身体顺从了对方,片刻后便也开始低声念这些令他厌烦的契约誓言。
为了不令对方起疑,他声线波平如镜,宛若念经,连字与字间的呼吸都拉得一样均匀,仿佛一个彻底被控制的人。
他念完后,殷绛桥又背向他,张开双手。
他朝向的冰窟的那一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门,密室打开,露出了一个祭坛。
“无冕之神啊,庶民殷绛桥谨以无上的锁命之酬来敬奉您,愿以卑奴谢孤的性命来换取我儿殷宸玉的长生。”
“此锁命之咒的契约仅限于血奴谢孤向殷宸玉效忠。完成那天,他便彻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一开始到这里,他仍旧以为殷绛桥是要绑缚他的后半生来为骄纵小少爷效命。
直到,下一刻,殷绛桥朝着祭坛长跪不起。
“愿苍天助我,修得修罗咒。”
“修罗咒”,此咒早已失传,为天下无敌的恶魔之咒,据说是传说中艳阳窟的魔尊一脉才能习得的咒术。
世间觊觎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多半半途殒命。
谢孤曾在书上看过,此咒极为诡异,若强行攫取,不仅不能成功,自身功力反而会被携他之人汲取。
但若有第三人作为中间人来缓冲,将咒力过渡到与持咒者共命的第三人体内,再攫取之,便很可能成功。
而这第三人血脉不仅要与持咒者共融,还须得与攫取者是血亲关系,与之血脉相通,能为他完全操控。
也就是说,这第三人最好是攫取者的亲人。当然,如果能攫取成功,第三人也可能会因无法承受反噬而暴毙。
殷绛桥如今有两儿一女,殷雪泥尚没有灵力,殷宸玉确实是不二人选。
哪怕他可能因此死亡。
在此前,谢孤有数次感到记忆空白的时候,醒来时身体宛如重创,想必那过程中殷绛桥也试过很多方法去获得他体内的力量。
但实际上,连谢孤自己都摸不清那股力量的来与去,除了在血池迸发过一次,之后再未出现。
他记得,过了很久后,他才从失去意识的状态恢复过来,装作刚睡醒,诧异道:“师父,我是不是又偷懒睡过去了?”
殷绛桥冷哼了声:“你老毛病犯了。”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你终究是年轻人,贪睡得很,不是我说你,我还指望着叫你多护着阿玉,你却总是如此,你叫师父如何对你放心?”
“……徒儿愧对师父厚爱。”
所谓的雪中送炭是假,觊觎他体内的力量是真。
不惜以亲生儿子的身体作为过渡,哪怕导致儿子死亡,也要获得不见得会有的力量,不过是和那群人一样的贪婪狡诈。
也是这一回,他知道了自己并非真正的谢宗旻之子,而是魔尊的子嗣。
那些惘川人名义上因谢宗旻的缘故对他如此痛恨,实际上是认定他体内藏着神秘力量,要攫取之,故而先要败坏他的声誉,令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至于殷宸玉……
最初,他只是觉得,他半生所求不过是自由,殷绛桥却不惜禁锢他的自由,也要让他为他效命,让他单方面地付尽一切。
实属可笑。
如今看来,倘若殷绛桥是想将殷宸玉作为载体,来攫取他体内被封印的修罗咒,殷宸玉也不过是被他爹利用的可怜虫。
除了在渭水川那座老宅里,他此生从未从任何人处得到一丁点温情。
他记得有一回,村里忽然来了一些追兵,是追捕另一个从冥槛逃出的女人。
他在小巷里撞见那女人了,她当时正在受伤中,为了逼迫他帮她的忙,她向追兵指认了他。
那天下着很大的暴雨。
他不得不加入那女人的阵营,和追兵打斗。
而后,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肋下,那个女人却趁机逃走了。他杀了所有人,捂着肋下在雨中一步步走,宛如拖着脚链。
他不想回去那间老宅。
他不愿给那瞎子少年和他的母亲带去杀戮。
那时候,他是准备沿着苦水河到黑渊的。
他靠在一间破庙里休息。肋下的血不停涌出,他感到浑身脱力,听着外面的雷鸣,总觉得这蛛网尘结的破庙便是自己的一生的归宿。
直到,脚腕上系着银铃的他撑着幽蓝色的伞,在雨中急切地喊他的名字。
“云鸿?”
他的表情那么焦急,像是寻找迷路的野犬。
他起初没有答应,因为他在那一刻已经失去了生的意志。
总有一天,冥槛的人会因为他后背上的奴隶刻痕而找到他。所有有过的温馨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与其终究失去,不如一开始就未曾拥有。
但那少年喊他的声音那么凄切,他的表情那么惶然急,撑着伞站在雨中的身影是那么荏弱又坚韧。
像那枝头被暴雨摧折的栀子花,依旧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某一刻,一道闪电落下,轰隆的声音响起时,那少年吓了一跳,用手挡住额头,踉跄着也钻入了破庙内。
他离他很近。
他跌在地上,瞳孔逐渐有些涣散了,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刻,也许是求生的意志终究占了上锋,他忍不住抬手:“我在这里。”
对方摸索着爬过来,一把抱住他:“云鸿!”
“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一下子哭出来,接着摸到了一手的黏腻:“你又流血了?!”
一闻到血腥气,他便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药瓶,熟练地拌进他口中。
云鸿那时只沉默地望着少年,他心底有无数情绪,炽热的,激烈的,安静的,涌动的……混合在一起,令他心情无比复杂。
明明是他受伤了,少年却在落泪。
“我和阿娘一直在等你,但天黑了,你都没回来。晚上,阿娘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香酥饼。”
“我问隔壁的阿宸,他说看见你在巷子里和人打架,你被捅了一剑,肯定是已经死了,尸体被野狗拖走了。”
“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说过了,要带我去治眼睛,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他絮絮叨叨地替他包扎,将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还从庙里扯了几个蒲团过来,垫在他身下。
少年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
那么瘦弱的身体,那么仁慈的心。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的时候,他也总算有了一点力气。他坐起来,手抚过少年的脸,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他只说了八个字。
“阿雪,你又来找我了。”
而后,他拽过少年的肩,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他吻得很用力,几乎是在咬他的唇。
血腥味在彼此唇间绽开,少年的脸变得通红。
“我不会再让你找我了。”
他卡住少年的后颈,抱他抱得那么紧。
但这句承诺就像一句笑话。
当成姬亲自找来的时候,他不仅不告而别,还亲手烧了他的宅子,因为他知道,倘若他不如此做,成姬一定会亲自动手。
她喜欢残忍的恶狼,他便得扮演那只白眼狼。
为此,他还在乱葬岗上捡了两具尸体,扮作他们母子。但再重逢的时候,他并没有告知殷雪泥成姬的事。
这所有一切,他暂且还未被牵连其中,他只希望他能能平安喜乐地渡过此生。
即便他是殷绛桥的儿子。
…………
谢孤从一场漫长的小憩中苏醒,摒去那些回忆,抬手间,一个半成型的木雕从他膝上滚下来。
他将它捡起来,小心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未雕完的人像是一个耳上戴着栀子花的长发少年,托腮坐在窗前。
那是他人生最自由的一段光阴的见证。
听见咕咕声再抬头时,那只先前的兔子居然又钻进来了,四只小短腿匍匐在地面上,左顾右盼,小心翼翼。
它的那条小腿被包扎得很好,伤口很浅,像是已经忘了始作俑者。
它那雪白灵动的模样令他想起了那个人。
他于是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恨我吗?”
兔子在他手中猛地一颤,先是发出一阵较响的磨牙声,而后呜呜起来,雪白柔软的一团,令他绷紧的唇角也开始放松。
“真是一模一样呢。”
“也只有你,会到处捡受伤的小动物了。”
他将那木雕拿到唇角亲了下。
“可以恨我,但不准不理我。”
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点温情。
“恨着一个人的时候,你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
他自言自语道。
这一刻,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了那股熟悉的香气,而后,脑海中无可抑制地飘过了那抹戴着银狐面具的影子。
谢孤蹙眉。
神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阴郁。
自从知道那恶童因病陷入沉睡后,他没有半分释然,只有一种空落无法消解的心情。
过去,他曾肖想着将那少年摁在地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也在那雪白剔透的身体上施下各种刑罚,就像他过去对自己做的一样,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一切报复还未展开,那人便陷入沉睡了。
像全力挥出的一拳,却打在棉花上。
不,他一定会醒来!到时,他会继续他的复仇计划,让施恶者尝尽恶果。
谢孤唇角挤出一丝冷笑。
但他未曾注意到,不知不觉中,那股香气已经变成了他习惯的一部分。
清幽的,淡淡的香甜,有时候像兰花香,有时候像胭脂,细细袅袅,丝丝缕缕。
下一刻,一道黑影一闪。
“嚯——”
那身影似乎还踉跄了下。
紧接着,一只虎皮鹦鹉扑棱着翅膀腾向半空。
“嘎嘎,完了,被发现了!”
虎皮鹦鹉尖声道。
“谁——”
谢孤迅疾抬手,右手中指间的纯黑金属戒指上倏地弹出一道弦丝,直接朝声音的方向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