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废物!”
白泷鲤的声音落在他耳侧,他不知何时竟又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他身上被重重的铁链捆住。
有两根铁链穿过了他的琵琶骨。
这里暗无天日,他早已恢复成银灰色的双瞳是里头唯一一点亮色。
白泷鲤负手背对着他。
这男人乍一看气质宛若仙君,而实际上,他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怪物。和成姬一样,看起来才不过三十岁,实际约莫四十多。
“谢孤,你若不是谢宗旻的儿子,你必会成为我阊阖楼的肱骨之臣。”
“但叛贼永远是叛贼。”
“如果不是你父亲谢宗旻,我惘川数千精锐不会惨死。惘川宫当年念在你不过是一名婴儿,特赦你活下来,准许你往后戴罪立功。可惜你品性顽劣,忘恩负义,屡屡对着这些教导你的恩人出手,实在无可救药。”
白泷鲤拂袖,一张脸沉冷似铁。
恩人?呵呵。
他几乎要恶毒地笑出来。
食物是馊的,冬天睡觉的床是被人泼了冷水的,偶尔被领着出一次门身上少不了被扔一堆臭鸡蛋与烂菜叶子……无论哪些小孩在里头闹事打架,最后一定会指认是他教唆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便动辄被拎出去遭受各种数不清的打骂。
他是曲解、偏见、恶意本身。
“这是谢狗的儿子,呵呵,呆什么冥槛啊,我看暗门子更适合他,那些婊/子们要馋死他了吧?”
“这小畜生将来一定是个白眼狼,你们看他眼睛——看,银灰色的,啧啧,跟我们正常人完全不一样,他就是个异类,一个怪胎!”
“瞧瞧,那是什么眼神!你爹是个乱臣贼子,你娘是婊/子,你是大大的畜生!”
……
其实,多年以前,白衣候对他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初次见面时,他还很小,一个看守将他抵在墙上,将一把刀直接插过来,是刚好路过的白衣候挡下了对方。
当时,他甚至说了句:“这个小孩眼神不错。留下来,好好待他。”
但眼看看守欲言又止,他走远了又回头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启禀侯爷,是逆贼谢宗旻之子。”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缓缓转身,一字一顿道:“谢、宗、旻之子?”
“他为何还活着?”
一说完,他双掌便向他击出。
但在掌心即将贴上他胸口的那刻,那个戴着银狐面具的恶童拦住了他。
他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别杀他,我听说这人很耐折腾,我以后可是要在他身上遍试刑罚的。你们把他杀了,我去哪儿寻乐子?”
那时,他脚腕上系着银铃,一蹦一跳的时候,空气中到处都是清越的铃声。
他转圈的时候,洁白的衣裳张开,近膝的长发也跟着旋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
连冥槛这种地方,都有白蝴蝶在他身旁翩跹。
“他,归我。”
他在他面前蹲下来,歪着头,伸出皎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托住他的下颌。
从一般身上传来那股熟悉的沉香味。
如兰花,如胭脂。
“真是好漂亮的一张脸呢。”
恶童感叹道:“真想把你的脸皮剥下来,把你的头盖骨也敲下来,一起做成人皮鼓,这样我就能夜夜敲着入睡了。”
“干嘛这样看我?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整个惘川我都找不到一张脸,都太丑啦!只有你这张脸真叫我喜欢。”
他阖眼,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疯子。
用最天真的姿态说着最血腥的话。
然而,就在他别开头的时候,那恶童忽然伸手,揽上了他的颈,戴着面具的脸几乎贴着他的面孔。
“我好喜欢你的——”
那股浓烈的沉香味扑面而来,近距离的接触令他本能伸手一推,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少年推出去,跌入一个怀抱中,是个比恶童个子高一些的人,戴着黑狐面具。
“你疯了,竟敢对他出手!”
兜头一鞭直接落下来,瞬间皮开肉绽。
“谢宗旻的儿子?你竟敢用这种眼光看人!凭你爹对惘川造的孽,我们可以杀死你千遍万遍!”
……
记忆如雾溃散。再回到冥槛的时候,他再没见过那位恶童,有人说,他已经病死了,尸身在帝陵的冰棺中。
而这一回,白泷鲤似乎并不准备绕过他。
“听成姬说你在血池中发生了异变。”
“谢孤,惘川宫若再容你,便是姑息养奸。”
他说着,五指戟张,落在他的头顶。
惘川宫这么多年来明面上未置他于死地,原本是想对外彰显它作为八洲中心的有容乃大,将这个原本看起来无甚威胁的罪民放逐处理,私刑却是少不了的。
如今,他却能突破成姬的结界,这对于他们无疑是不可控的。
因此,将他绞杀势在必行。
但白衣候并不是要简单地杀死他,而是——
攫取他体内先前那股奇诡的力量。
白光罩在他头顶,光波一圈圈倾轧下去。白衣候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戾意,那是一种即将吞噬顶级猎物的愉悦。
然而,被铁链捆缚的他却赫然睁眼,双瞳再度化红,体内宛似有一层厚实的屏障在自动屏蔽着对方的力量突破他的身体。
仿佛入蛊,他朝白衣候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薄唇与右眼下的红痣色泽鲜明,皮肤却坚白如雪。
红与黑,形成一副妖异的画面。
白衣候加大力道,来自他体内的抵抗力量愈强,他的眼神也愈凌厉。
终于,对方猝然收手,他却抬颌,双瞳里的赤色宛如燃烧的火焰,照亮了白衣候霍然变色的脸。
——不只是抵抗,他分明也开始吸取白衣候的灵力了。
血池分明激发出了一个新的他。
那是他们都不愿看到的。
无法夺去他体内的神秘力量,杀死他便成了刻不容缓的事。
“传令下去,将他锁起来,任何时候都不能给他一粒米一滴水。”
既杀不死他,总能饿死他。
那之后,他快半个月未进食了,完全奄奄一息。
直到——
直到有一天,他在生命垂危之时,另一个身影走进了牢房。
“孩子,你受苦了。”
一个慈柔的声音落在他耳旁,一双手拍在他肩上。
最初以为是怀柔政策,他完全置之不理。
那人却不以为意,丝毫不介意牢房的肮脏,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并差人送上食物和水,为了排除他的芥蒂,自己拿筷子拨了食物入肚,又喝了水,替他先试毒了。
那人气质看着儒雅,慢条斯理道:“我有个儿子,比你稍大一些,但他三年前病逝了。我近来常常想他,一睁眼便是他陪在我身旁说话的模样。”
“谢孤,你是我的挚友谢宗旻之子。我不清楚谢兄究竟是为何误入歧途,但你总归是无辜的。”
“我名殷绛桥,你应当听说过。”
哦,殷绛桥,曾经的惘川宫帝子的太傅,当年的“惘川八子”之首,的确是他爹谢宗旻昔日的挚友。
连他都依稀听说,在他还是婴儿时,在谢家被灭族的那些日子,惘川宫是连他都要杀掉的,是殷绛桥站出来为他求情,说他只是一个婴孥,惘川宫既有令万方来朝的包容,对婴孥动手,实在违背人伦。
在殷绛桥的力保下,才有了现在的他。
算起来是恩人。
但他依旧很漠然。
他在冥槛里见识过人心寒凉,有人向他赏一片光,往往是为了让他看见更深的黑暗。他屡次被戏弄,已经丧失了信任的本能。
如果……如果还有信任的,应该只有渭水川的那朵洁白的栀子花。
不过,殷绛桥来得很勤,照例和第一次一样,送一些食物和水过来。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总是自己先试吃。
白衣候明明交代过,不允许任何人给他送食物,也不知他是怎么突破对方的。不过,连他都知道,殷绛桥在派系上一直与白衣候不睦,二人势同水火。
最后一回,冥槛里一名死囚逃走了,临走前放了一把火,整个冥槛都被火吞噬。
他那时全身已没有任何气力了,那天眼睛出奇地疼,好似有虫子在里头啮咬一般,完全看不见。
一个他曾帮过的女囚说领着他出去,却趁他不备将他推进火海——原来是被厌憎他的其他囚奴收买了。
被火海吞噬的瞬间,另一个人将他拉了出来——不仅于此,整幢楼垮塌的时候,一块千金巨石般的火球朝他砸下来,那人替他挡了下,肩头甚至被砸伤了。
这人便是殷绛桥。
“谢孤,你愿意入我重华府么?”
“我已同惘川宫交涉过。他们允许我带走你。在重华府,你是自由的。”
他霍然抬头:“什么条件?”
“两年之期。还有,我有一个小儿子,他生性骄纵天真,我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对他总是心生愧怍。你知道的,我已经失去了我的长子。”
两年的时间,足够生出许多变故。
“你要我怎么做?”他问。
“陪在他身边,替我看护他。”
“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流落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狱,实属可惜。何况,我与你爹生前是挚友。他已离逝,我总得为你们这些孩子做点什么。”
他又问了殷绛桥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何会放我走?”
说的是白衣候。
殷绛桥:“因为我以我的人头向他担保,在我重华府的教化之下,你必会成为一个清正之人。倘若你将来还要对同族出手,我自会领命自戕。”
他久久地望着他。
最终,动了动嘴皮子:“好。但我有个条件。”
“你得收我为徒。”
很得寸进尺的僭越。
“当然。”
但对方不以为意,几乎是满含热泪地紧握住他的手。
就这样,他成了殷绛桥的弟子。
…………
谢孤靠在石壁上,阖眼,打了个小小的盹。从少时到出冥槛前的那段时光在梦中浮现,年与时驰,一切短暂得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梦的时间。
“真是一场荒诞的骗局呢。”
他望着掌心的纹路,唇角的笑意尽是讽刺。
“殷绛桥,你为了修炼传说中的恶魔之咒修罗咒,甘愿献祭自己的儿子。那个骄纵又跋扈的小少爷,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颗随时被弃掷的棋子而已。”
“父慈子孝,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