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秽乱不堪的牢房地上,墨发散乱,月光泻进来一丝,照见他坚白缺血的脸,右脸颊上的一颗红痣妖异莫名。
牢门被人打开了。有蒙面人蹬着长靴走了进来。
像喂狗一般踢进来一个食盆,很快,食盆翻倒在污秽的地上。那蒙面人一脚碾在那些馊饭菜上,踩了踩:“谢狗,你的救命东西来了。”
他们已经四天没让他进食了。
他侧目,望着那人的裤管,沾着血的唇角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并没有如对方预料的那般饿狗扑食的意思。
来人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一脚踩在他胸口,敞开的黑袍上,肌理分明的胸膛上交错横着若干刀痕。来人抽刀,又干脆在上面添了几道新的。
血流如注,但不伤及性命。
他们从来如此,擅长用最暴虐的方式折磨他,但一定不会伤及性命。
猎物死得太快,猎人总是没兴趣的。
何况,他不是一般的猎物。
他总是在垂危间死里逃生。
“你骨头确实很硬。难怪神焉喜欢你,你是冥槛这么多年来用了这么多大刑还能不吭声的人。不过,今天倒要教你试试新的。”
来人发出了阵阵愉悦的笑意。
“既然肉身折磨无法摧垮你,那我们换一种方式。”
对方说。
“侯爷说了,只有绝佳的意志磨练出的灵魂,才是最美味的。不仅可以当作最尖锐的武器,还可以当作最完美的修炼容器。”
这人蹲下来,钳住他的下颌:“你既尝过百苦还不为所动,那今天带你去尝尝甜的。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不知道哪个更对你的胃口。”
他银灰色的双瞳半睁半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一间类似教坊司布局的房间,缭绕的熏香在博山炉里缓缓燃着。地下居然垫着地毯,虽然有些劣质。
这里的气味与牢房简直是天上地下。
他缓缓睁眼的时候,发现榻上坐着一个女子,一个似乎在哭泣的女子。唇角挤出的冷笑还未成型,他便愕然道:“阿姊?”
这女子是他的二姊谢萤,目前在教坊司的仪春院。
他一贯波澜不兴的脸在此刻才变色。
先前那声音适时响起,长靴踩过劣质团花地毯,那人的笑意恶毒无比:“谢狗,你前几日便成年了,还没搞过女人吧?你看,我替你从教坊司弄来了一个。”
这人蹲下来:“这婊/子很擅长伺候男人,一定会伺候得你欲/仙/欲——”
话还没说话,来人脸上便被唾了一口吐沫。
他将目光转回天花板,冷笑了声,只说了两个字:“畜生。”
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
谢萤开始哭起来,女人的哭声令来人很不耐烦,他发力将她踹得尖叫了一声,又一脚踩在谢孤昨日被鞭笞过的后背上,在那皮开肉绽的地方碾了碾:“我知道你很不屑,没关系,待会儿够你们哭的。”
“这婊/子是个凡人,不像你。你们吃的食物喝的水里,可都加入了春/药~”
这声音愉悦得不用看表情便知道脸上的肌肉都在震颤。
“没关系,不管是相拥取暖,还是干柴烈火,我都会好好撮合你们的~”
丧尽天良的声音落在他耳廓,他一瞬间恶心得想吐。
那人离去的时候关门落锁,推倒了博山炉里的熏香,那香气缱绻在空气里,加重了药物在人体内浸渍的深度。
无论多努力去摒弃眼前的一切,他都没法忽视他全身开始颤抖的二姊。
那人有一条说得对,她是个凡人,她没有像他一样身上遍淬过各种毒药怪药,早已百毒不侵。
他擅长控制自身。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从他记事以来,他就被关在冥槛,很少见过自己的母亲和二姊。但他知道她们存在。他曾有个长姊,在多年前家族被诛时便跳楼了。
“阿姊?”
他其实很不擅长与女人说话,也鲜少见到母亲和阿姊,但这种时候总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她是他在世上唯二的亲人,何况,她们的遭遇不输与他。
但他还未开口,谢萤便泣不成声地说:“云鸿,你现在还有力气吗,能不能杀死我?我想撞墙,但我没有力气了。”
他叫他云鸿。
很久远的名字。他母亲是叫他“小孤”的。
云鸿,云间的飞鸿,可以在天高云阔处翱翔的鸿鸟。
多么讽刺的名字。
他明明长于冥槛,生于冥槛,半生都在“槛”中,唯一拥有自由和名字的时光是在遥远的渭水川而已。
是了,那个人也叫他“云鸿”。
渭水川,惘川与黑渊的边界,大半领域由惘川管辖,小半由黑渊。时常被人称作惘川的贫民窟。
但他在那里,邂逅了那个眼瞎的鬓间戴着栀子花的苍白的少年。
那一年,冥槛发生火灾,他尚年少,被一个年过不惑的女囚带着逃走了,去了渭水川。
她堪称他的师父,亦像他的母亲,教他耍刀练剑,教他如何自保。但在那个月色比血色还要令他绝望的晚上,那个与他一直相依为命的女囚因修炼邪术病狂后暴毙了。
他亲手在乱葬岗上埋葬了她。然后,他一直坐在坟场上,找不到去路。
这一年,他十五岁。
也不是没有思考过,是不是该给自己挖一个,然后跳进去?
就此一了百了。
毕竟,那些人每天都在通缉他。
他的人生能一眼望到尽头。
他是背叛惘川的逆贼谢宗旻之子,他的存在就是背叛本身。
在冥槛里生活的日子让他惊出了一身杯弓蛇影,并不信任任何人。
但那天,他看到一群人在欺负一个苍白的少年。
其实,他当时并不是真地要救他。
冥槛里只有杀戮,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正义以及良善。他拦下他们,只是觉得他比那些按住他的男人们顺眼——那些男人们流着诞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冥槛里执掌刑法的人。仅此而已。
何况,那人长得很漂亮。
最初跟踪他,并不是觊觎他,坦白说,他根本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和一般人不同,他对这些毫无想法。
世间的男与女,美与丑在他眼底总是毫无区别的,就跟他今晚吃什么明早又吃什么一样,无足轻重。
他跟踪他,只是因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发现他,这样他可以在他家里某个地方,譬如柴屋里住一晚。
询问对方的名字以及送他回家,起初仍旧不是所谓的良善作祟,而是寻找一个暂时栖居的居所,他需要住处、钱和食物。
那少年有一头很漂亮的及腰下的长发,很温驯很听话,又很乖,说话总是轻轻巧巧的,走路就像蝴蝶一样轻盈,生气了也只是蹙着眉头不说话,从来不会像那些大男人一样扯着破锣嗓子骂人。
他有时候给他的感觉,像春天的栀子花,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那时从未见过自己真正的母亲,偶尔会想,如果有母亲,是不是像对方这般的模样?温柔得像一首诗。
这世间有那冥槛里蛇蝎心肠的恶童,也有着这样如花一般纯净无暇的少年。
不过,倒霉的是,来自冥槛的人很快就来抓他了。
他最初是惊惶的,畏懼那少年会将他拱出去。毕竟外头的墙上到处都挂着他的通缉令,赏格不少,这边缘之地渭水川到处是亡命之徒,为钱杀人家常便饭。
他当时想,只要少年将他的消息透露出去,他便杀了他和他母亲。
可没有。
他那天藏在少年家的地下室,从缝隙里看见对方一个人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等男人们走后,他从黑暗中出来,站在少年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刀。
他猜,少年把他的消息透露出去了,冥槛的人很快就要来抓他了。
但少年只是满怀忭悦地回头,指着院子里的两大箱干粮说:“云鸿,你瞧,我阿娘买回来好多干粮,以后咱们可以暂时呆在地下室啦,别出去。我搬不动,刚刚那两个人送过来了,都是我阿娘以前救过的人呢……”
回头的少年微微歪着头,被日光照亮的脸苍白静秀,在他记忆里永矢弗谖。
他一直不太擅长与人交流,觉得处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复杂,很麻烦。
但他这时候生出愧疚的心情,收了刀,默默地望着对方,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在冥槛里,有回他撞见过一对即将被处死的人,那是一对男女,他们抱在一起,将嘴唇紧紧贴着彼此,满含热泪地反复亲吻着对方,那画面给年少的他造成过一定程度的冲击——亲吻,似乎是感激对方的方式。
而后,他只犹豫了一瞬,便走过去,捏住少年的下颌,将唇贴在上面。
原来唇与唇之间的亲密接触是这样的。
很凉,很轻柔,好似还带着一点栀子花或者桃花的香味。
他没有太用力,因为他也是第一次。
也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因为他不喜欢失控。
唇贴上的那刻,仿佛有一根针扎在他心尖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忽然萦绕着他。
刹那的欣喜,片刻的混乱。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受,于是很快退回了。
少年明显怔住了。他的脸和耳朵尖都染上了淡淡的嫣红,像桃花的色彩。
他自己的感受也好不了多少,强行令擂鼓的心跳平稳。
如果一切停留在这里,那便是很好很好的。
可惜,冥槛的人到底是找到他了。
那天,少年因为在地下室待太久导致一直咳嗽,咳得完全停不下来,仿佛已经无法呼吸了。眼看着他的瞳孔越来越涣散,他母亲无法,只得送他去了大夫那里。
他们在大夫那呆了好几天,一直没消息。
他也等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了,去看病中的少年,可就在小巷子里,他遇到了一顶豪华的轿子——他撞见了亲自来缉拿他的成姬。
她也是冥槛里喜欢亲自“教导”他的人之一。
“听说你被一个瞎子收留?他人呢?”
涂着蔻丹的女人用手挑起他的下颌,长长的指甲几乎刮破他的面皮。她的指骨上有黑色月光花的刺青。
他不假思索道:“被我杀了。”
又随手一指不远处一幢着火的老宅:“火也是我放的。”
目及女人的眼神后,他卸下全身的冷峻,温驯且主动地将脸贴在她掌心:“夫人,我一直很听您的话。”
女人轻笑了声,又听随从说火中有两具尸体,仿佛很满意,并没有多去求证他的话:“不错,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
他脸上适时露出了一点餍足的笑意,眼神里有几分忽明忽灭的阴森:“需要我去把尸体上的人皮和头盖骨带回来吗?可以做成人皮鼓,他大概会喜欢。”
他说的“他”,是指那台阶上的恶童。眼前这个女人的宝贝儿子。
女人懒懒地摇头,殷红的唇贴在他耳旁,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罢了,血肉模糊的,脏死了。”
又游蛇一般抚摸着他线条逐渐锐利的脸庞,像是摩挲一件绝顶瓷器:“小孤,你生来就是一只反叛的白眼狼,所有护着你的人都会被你杀得一干二净。只有尸山血海的地狱才是你的朝觐之地。”
“不,我对您永远忠诚。”
他仿佛被魇住了,单膝跪地,在女人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乖孩子,跟我回去好不好。”
“好。”
就这样,他再次回到了冥槛。
……
回忆如迷雾在眼前飞散。
他从地毯上坐起来,惊觉谢萤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侧。
她鬓发散乱,双瞳失焦,好似已失去了神智。
她向他伸出手,涂着花汁的手从他的下巴堪堪擦过,柔情无限。
忽然,她用力扑过来,将猝不及防的他扑倒在身后的榻上,皮开肉绽的后背顿时被撞得再次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