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没说话,将手上的小刀往身后一抛,深深插在石壁上,好一会儿才说:“天下有那么多残疾人,不一定刚好是他。”
紫姬耸耸肩:“我是说万一。”
谢孤的眼神陡然变冷:“你只是我爹的影卫,他已经死了,我并没有要求你留下来。”
紫姬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少主,你在冥槛中受了那么多折磨,就算烧了一百个惘川宫都不未过。他们还甚至想将你变成阉——”
“别提这个了。”
谢孤打断她。
紫姬只好换了话题:“容我提醒你,少主。他既然回了殷家,自是希望得到殷家的认可,也终究会与他们为伍。”
见谢孤并不说话,她又道:“我知道你们有过一段渊源,你很感激他。但我观察过他一段时间,他和你不一样,他生来谨慎,贪恋世俗的温情,很渴望得到家族的认可,他迟早会与殷家站一起。而你——”
“而我会独自往前,哪怕粉身碎骨也会走我自己的路。”
谢孤接了话,声音里带着血气,坚定如常。
他面朝的方向是东方,那是看不见的阊阖楼的方向。
“毋须担心。所有的情感都庸俗不堪,都不过是庸人用以麻痹自我的工具。”
谢孤冷漠地说。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少主……”
紫姬的表情瞬间复杂。
谢孤:“你先下去吧。”
“多谢。还有,如果不愿意趟这趟浑水,你随时可以撤离。”
紫姬便不再多言。离去的那刻,她身形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未说,摇摇头离去了。
片刻后,又只剩谢孤一个人靠着光秃秃的石壁。
一只金雕从雨幕中疾飞进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它一合拢双翼,谢孤便自它左翼上取下一封信,捻开。
他在半湿的纸团上撒了一层蓝色的粉末,上面渐渐显出模糊的字迹。
“神焉犹在帝陵。”
只有六个字。
神焉是成姬的儿子,是神澜的双胞胎哥哥。谢孤再次回到冥槛后,并没有看到他。他跟踪帝子神澜拿到钥匙,偷偷进入了帝陵,才得知那人原来在沉睡中。
“辛苦了。”
他用手捻着额角,与送信的金雕碰了下头,又拍了拍它湿淋淋的羽翼,低声道:“注意安全。”
片刻后,那金雕便展开双翼,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呼啸,钻进了雨幕中。
谢孤将那信烧了。
他阖眼,手中多了一枚骰子。
雨幕中依稀传来记忆中的铃声,伴随着那熟悉的香味,是兰花并着胭脂香,是从方才的信封上沾染来的——那是他在冥槛里时常闻到的一种香气。
他打听过,那是一种异域沉香,菩萨棋沉香。
那时候,他浑身浴血地躺在地上。
不远处的台阶上,那个人穿着一袭白色浴衣,翘着二郎腿坐着,脸上戴着银狐面具,赤着足,洁白的脚腕上系着银色的画着蜥蜴图案的脚链,上面缀着细碎的铃铛。
那足链随着他脚尖的晃动而发出清凌凌的响声,像是雨后屋檐的风铃声。
旁边地毯上的博山炉里传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清幽细甜,前调是兰花香,尾调又似乎夹杂着胭脂香。
是菩萨棋沉香。
“哇,你好厉害,试了这么多刑还没死?除了一张脸很叫人难忘,其他也很厉害呢,要再多试几个嘛?”
少年的声音带着惊奇。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声音,他已经完全记不起了,偶尔想记起,也只能掀起涌上喉口的恶心感。
他们叫他神焉,又叫他“恶童”。
那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旁观他试遍了冥槛里的刑罚。当时,少年身边还有一个戴着黑狐面具的比他高一些的人,依然看不见面容。但他手上总是拿着卡牌或者骰子,谢孤记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总喜欢跟这种蠢货打交道?”
那人的手搭在恶童肩上。
“这杂碎体内有股怪力,往后你肯定治不住他,到时候他肯定找你报仇,要赶紧杀了才好。”
那转着骰子的人说。
“是嘛,一定要杀他吗?我倒觉得他很有意思呢。那在杀他之前能把他的脸皮剥下来吗?我喜欢他的脸。”
那恶童说这句话时,就好像在说,今天枝头的栀子花很漂亮,能帮我摘下一朵吗?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转骰子的人有点不满。
恶童忽然笑了,歪倒在那人身上,被他半抱在怀中:“小白,你是不是吃醋了?我又不是只喜欢他的脸,我也喜欢你的。”
半嗔半娇的语气。
“不觉得他的眼神很有趣吗?永远是这么藐视着看人,即使是被打倒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像一头绝不屈服的凶兽。你看,他满身是血,根本不能动了,可还是这样看我们,就好像我们才是已经被他打倒的坏人一样。”
“说到底只是个根本不能动弹的废物罢了。”
揽住恶童的人说。
“他可不是废物,他会是我最得意的玩具。”
恶童挣脱他的怀抱,轻盈地从台阶上跃下来,走到谢孤身旁,试探着伸出腿,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可千万不要死啊,我可是跟小白打了赌,你若死了,我会输得精光的。我最讨厌输钱了!”
“虽然小白很擅长赌博,谁跟他赌都会输,但我还是讨厌输!”
少年嘟囔着,歪着头,勾了勾脚尖。
血粘合着谢孤眼帘,从他的眼缝看上去,来人的小腿像一条雪白的游蛇在虚空晃动,洁白又纤细的脚尖若有若无地擦着他的下巴而过,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脚指甲上莹润而透明的纹路。
也许是因为少年总是戴着特殊香味的香囊的缘故,谢孤闻到了一种陌生的香味,起初是丝丝缕缕的兰花香,接着又氤氲入了幽幽的胭脂香。
这混合的香气是如此清幽细甜,落入他的唇鼻,身携异香的人,带给他的却是折磨与杀戮。
“你要是敢死,我就将你的尸体剁成十八段喂狗!”
恶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轻轻地哼着曲子,脚尖晃得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要一起翻搅起来,那种恶心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谢孤回望他的眼神比任何一次都更犀利,更冷漠。
“干嘛这么凶,我不就是不想你死嘛。”
“小白只爱赌博,他根本不陪我玩,冥槛里我最喜欢你了!”
那恶童穿着纯白的浴衣,动作轻盈地跨过他肩头,一条腿踩在他肩上,朝身后抱臂的戴着黑狐面具的人道:“喏,你看他的眼神——”
赤足、纤细的小腿、洁白的脚腕和晃动的银铃,一起挤入谢孤的眼前,他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脚踝,用力一拉。
那恶童猝不及防地摔倒,他一翻身,压在他身上,一手别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揭他的面具。
至少应该知道自己的复仇对象是谁吧?
无数次,无数次,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只有那股香气从陌生到熟悉,从他噩梦的渊薮,到执念的尽头。
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
但后面玩骰子的人拉开了他,气急败坏地将满身浴血的他踹到地上:“我就说了吧,对这种孽畜要时刻留意。”
少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但并没有立刻恼怒地置他于死地,反而兴奋地拉住那人手臂说:“你看,我就说他很厉害,是吧是吧?我对他越发感兴趣了。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抽到谁去——”
……
后面的内容他完全记不清了。即使借助各种药物,也记不起一点点。
不过,好在他知道自己在冥槛中经常失忆,便会提前将一些东西用特殊方法记录下来,留给日后的某一天。
方才那金雕送过来的信,便是过去的他写给自己的。
那时候,他离开了渭水川那洁白的少年,被重新带回了冥槛。但他再没有看到那个恶童。多方打听,才知原来他因病陷入沉睡了。
连复仇都失去了时机。
如今的他是奴籍身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看过“谢孤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语。
不被允许进学宫进学,婚恋也只可与丫鬟们通婚,纵有子嗣也须得代代为奴为娼/地服侍主人……
以他的立场,在惘川的一言一行都受限,随时会被变卦的阊阖楼抓回冥槛。
自由、复仇;自由、复仇;自由、复仇。
他心中只有这样一个信念。
“你、他、白衣候、那女人、殷绛桥……”
他无声默念着那些名字,从恶童到玩骰子的人,到殷绛桥。
提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掂了掂掌心的骰子,用一种冰冷得近乎钢铁的声音道:“殷绛桥,你的儿女们从来没有认识真正的你。”
“来日方长。”
雨幕中,有一朵栀子花在洞口寂然绽放,纯白的,洁净的,坚韧的。谢孤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勾手,那栀子花飞入了他掌心。
“但愿你永远不要凋零。”
他不知是对这朵花说,还是对那与他重逢的盲人青年说。
下一刻,雨幕外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非常急促。
是殷宸玉的。
谢孤手一拨,那枚骰子在半空连打了好几个转,在落回他手心时被他捏碎。
“我一定会赢。”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劈进雨中。
随后,他一勾,那先前被他抖落的绷带又回到了手臂上,被他以极快的速度绑好。他适时换上了一点疼痛的表情。
洞外,殷宸玉一脸埋怨地探头。
裴雪昀替他撑着一柄大伞,朝谢孤做了个手刀的动作,给了他一记眼刀。
殷宸玉一看见他,便不满地嚷道:“说离开一会儿,这是一会儿吗?!我看他们都说
你受伤了,没看见我到处找你吗?到底你是侍卫还是我是侍卫啊?!他们现在都笑我,说我是你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