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泥大脑一片空白,感到谢孤扣住他那只手,再度将之牵引到他的颈上。他单手拥住他,殷雪泥几乎有些无法呼吸。
重逢后的第二次亲吻了。
他整个人无所适从起来。
那种炽热又冰凉的热度仿佛不是落在唇上,而是熨帖过心口。
他好似在一瞬间被夺走了神智,如同一只摇曳的孤舟,在谢孤的掌舵下毫无章法地陷落——他畏懼这种陷落。
他只是一个庶子,见惯人情冷暖,他知道这世上许多人只是逢场作戏。好多时候,一厢情愿的投入与付出最终都会化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剑。
何况,方才,是谢孤自己说离他远点的,他却分明不按常理出牌。
逐渐深入的吻令殷雪泥心跳愈发激烈,苍白的脸染上了淡淡的轻绯,心底的惶惑像野草被烧灼,迅疾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没有半句承诺与挑明关系的对话。
谢孤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对其他人也……
对殷宸玉呢?
“殷宸玉”三个字一跳进脑海,他混乱而飘飘然的情绪一下子落地,顿时想起了雪鹿阁里父亲和眼前人对他的评价,以及那二人的契约。
不可、不可单方面地陷入一场萦乱。
这是他给自己的忠告。
他开始用力推谢孤,用尽了全部力气。
谢孤见他反抗,也立即生出了恼意。
他越用力,谢孤箍他便越紧。谢孤的手插入他的长发,抱他那么紧。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要碎在谢孤怀中。
殷雪泥毫无办法,便只好掐他,指甲深深掐入谢孤肩膀,对方还是不为所动。
谢孤便是这种人,他的话极少,总是令人摸不透在想什么,可这种时候,他一旦固执起来,令人根本难以抗拒。
抗拒就意味着彻底拒绝谢孤这个人。
“少爷,药——”
晴儿提着药箱,一踏进洞中,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她匆忙转身,舌头几乎打结地说完接下来的话,“……药我、我带来了。”
谢孤倏地松开他。
却听晴儿吞吞吐吐道:“少、少爷,宁先生又来了,正在家里等你。”
这个“家”自然指的是秋水院。
殷雪泥抚着胸口喘息,耳朵和颈项晕染上了淡淡的红,脸倒是一如既往苍白。
他脑子极混乱,一天之内,他与谢孤两次亲吻,根本没法好好思考,将药交给他后便立即与晴儿一起遁逃了。
一路上,他尴尬无比。
是晴儿主动开口了,她小声道:“刚刚谢先生是不是强迫你了?少爷,你要是不愿意,那就以后离他远点。”
看来,她方才看到他推谢孤了。
这问题殷雪泥根本没法好好回答,只好简单“嗯”了声。
晴儿看了看他脸色,又说:“少爷,我总感觉谢先生变了很多。你们五年未见,很多东西定然是不一样的。”
殷雪泥知道她有话要说,为了掩饰尴尬,刻意绷紧神色,微蹙眉头:“你我主仆多年,早已情同姐弟,有话直说罢。”
果然,晴儿接下来便道:“少爷,我前几日见了好些人,听了好些故事,其中有讲到谢先生的,他……”
她顿了顿:“谢先生虽然只来了半年,但已经惹了好几桩事。她们说他行为总是不太检点,过去在帝都时常去教坊司,不是去看他娘,听说是真的去找姑娘,找好多回了。他以前还差点拐走了人家的新嫁娘。”
“听说,惘川城北城陈家的姑娘在未出阁前便被他玷污了身子,之后便日日以泪洗面,过后更是悲伤过度得跳湖了。
”
“还有,他待宸玉少爷也殷勤得紧。有人还看见他趁宸玉少爷在长凳上睡觉时,偷亲他额角了。”
“还有,他……”
晴儿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最后又总结般地说:“不过,我也不晓得这些是真是假,但她们都在说,怕不是空穴来风吧?”
殷雪泥心底烦躁无比。
来的这些天,他并不是没听过她们关于谢孤的一些话,无非便是烧杀抢掠、吃喝嫖/赌之类,什么样的都有。
但那时他只觉得,谢孤出自冥槛,那些人本身便对他饱含偏见,大概会胡诌些猎奇故事来编排他,不过是图茶前饭后的一乐。
唯独殷宸玉这事,令他如鲠在喉。
晴儿见他心烦意燥,贴心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宁方筑身上。
“少爷,那位宁先生真真是个君子,我来了好几天,细细观察了他,又将他同那些人比较了一番,觉得他是这里最知书达理的人了。”
“听说他是‘惘川八子’之一,是整个惘川读书人的楷模呢。那几个姑娘还说,宁先生每次坐马车出门,车上都快被姑娘们的蔬果掷满啦,真真算是掷果盈车呢。”
“她们说,别说是嫁给他,就是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就心满意足啦。”
“不过,宁先生不近女色,别说去什么秦楼楚馆和教坊司,他连和女子说话都少。但只要他开口,说话也像奏音乐似的,好听得很……”
“宁先生什么都好……”
晴儿分明很喜欢宁方筑,对他一直赞不绝口。
她说的关于宁方筑的点,殷雪泥在与他来往的过程中也能感受到,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君子。
一想到他,殷雪泥忧悒的心情略舒解了些,往袖中一摸,欲拿出那管一剪梅玉笛。但他一摸,竟摸空了。
他蹙眉:“晴儿,你看见我那玉笛了吗?”
*
山洞中,谢孤一动不动地靠着石壁,凝视着手中一管素白的玉笛。
——正是宁方筑先前赠与殷雪泥的“一剪梅”玉笛。
洞外雨声潺潺。
他拿在手中漠然审视了片刻,冷笑了声,仿佛想将之折断,又似乎想将之掷到洞外的雨幕中。
这是他在方才殷雪泥离去的地方捡的。
半晌后,他终究还是塞进了袖中。
他支着一条长腿,拆掉左手臂的绷带,面无表情地拔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剜出了受伤处的肤肉。
而后,他右手按在方才被剜肉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幽幽的蓝光便覆在上面。从那蓝光上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如同菌丝一般,深深潜入了他体内。
片刻后,伤处便诞生了新的肤肉。
他收手,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几不可见地笑了下。他抖落了绷带,活动了下完好无损的手臂,眼角往下瞄了一眼:“来了?”
一个穿着紫衣束着高马尾的女子从隐蔽中走了出来,正是那先前在雪鹿阁中偷袭殷雪泥的“紫雾”。
“少主,你又启用禁术了?这禁术会提前耗费人寿命,容易遭反噬。上一个启用此禁术的人,只活了三十岁。”
她眼里有一丝担忧。
这禁术有个极美好的名字,“刹那芳华”,是先剜掉体内受伤的部分,再耗费灵力,使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
但这种愈合速度是以人的寿命来置换的,过去启用它的一些人,往往都很短命,因此便被斥为邪道,被各类修习人士弃掷。
“紫姬,‘血傀儡’资料拿到了吗?
谢孤对此无动于衷,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少主,这里。”
被称为紫姬的女子叹了口气,将一卷薄薄的册子递予他。
她长相不苟言笑,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但实际已经四十多了。
她当年是谢宗旻的影卫,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女剑客,在谢家遭灭族的“桃花岸”一案中顺利脱逃,在两个月前才与谢孤重逢。
谢孤接过那册子,随手翻了翻。他一向过目不忘,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眼前的资料都记入心底了。
那册子上有几页是这么写的:
“为了对付黑渊的艳阳窟,八洲遴选出二十四个孩童,名义上是敬奉神的神子,又称侍神者。他们的存在,代表着家族的荣耀本身,无数人趋之若鹜,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这些幸运儿。实际上,他们被送入阊阖楼的地宫,被终生禁锢其中,不断放出身体的血来供养与他们魂脉相连的傀儡人。
“所谓傀儡人,便是用侍神者的身体器官做成的机械人偶。这部分器官也许是一条手臂,一双眼睛,一条腿,一只耳朵……其他器官用以铸成傀儡人的身体,心脏用以铸成灵魂。只用其他器官没有心脏做成的傀儡人并不能活很久,也不能百分百发挥后天的神力,只有吞噬侍神者的心脏,它们才能成为完整的战神傀儡神,并拥有比人类多一倍的寿命。”
“阊阖楼的地宫里有许多机械人偶,那个人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耗尽精力,并没有制造出真正完美的傀儡神,包括那个人,也只是残次品。”
“所有的侍神者与傀儡人,都曾经历过无数惨无人道的试验。帝国的机械大师殷萧玉,他曾开发过一个世人皆知的机械飞行计划,曰“天隼”计划,旨在制造能穿越惘川去云游四海的机械飞行器。但他被他的好友邀请,进入过一次阊阖楼地宫后,出来便疯了。”
“谁都不知道,这位心性坚定的年轻机械师,在地宫里看到过什么。不到半年,他便在半疯半瘫中病逝了。自他逝去后,那一度令整个惘川沸腾的飞行计划便夭折了,因为他在死前一把火烧光了他的机械室,包括各种图纸。”
“他在死前说了一句话,‘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爱人’。”
……
翻阅完后,谢孤用一块打火石点火,很快将这册子烧了。紫姬抱臂于他身侧,问:“有什么有用信息吗?”
谢孤摇摇头,又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石板:“侍神者的身体器官制造了傀儡,所以他们必然是残疾人。”
紫姬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问:“殷二少爷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谢孤缓缓看向她:“天生的。”
仿佛是回应她的质询,他点点头:“所有残疾人都有可能是侍神者,他当然也是。”
紫姬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少主,如果他真的是侍神者,杀了他,便能杀了帝子,便能将惘川宫搅得天翻地覆,为你们谢家报仇。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