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的时间后,后山的一个山洞内。
晴儿带着雨具回秋水院拿药了。
谢孤拔掉箭,往伤口上倒了点酒,在殷雪泥第三次问他“你还好吗”的时候,一掀眼皮,面无表情道:“不用担心,死不了,不过是擦破了一点皮。”
殷雪泥将一条干净的长条手巾递给他,他接了,咬在嘴里,单手包扎。
殷雪泥抱膝坐在轮椅上,他听着外头的雨声,默了许久后,才试探着问:“你在冥槛呆过?”
谢孤抬眸,神色阴晴不定:“……你知道多少?”
“在冥槛呆的都是被惘川宫通缉的罪大恶极之人,你刚来重华府,根基不稳,最好离我远点。”
他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完手臂,冷淡地说。
殷雪泥知道他的意思。
先前鹊桥筑的石屋里,那被谢孤杀的男人说,关于谢孤,白衣候与殷绛桥有两年之期,他最后还是要回冥槛的。
他不理会谢孤的冷淡,又问:“你是谢宗旻的儿子?”
谢孤神色更加沉郁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五年前的那晚,少年云鸿蜷在床上,中了毒,身体颤抖不止,在殷雪泥脱了衣裳去暖他的体温时,他咬着牙,压低声音说:“阿雪,等我好了,我要带你远走高飞,叫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
但他的承诺没有兑现,因为他先消失了。
殷雪泥托着下颌,缓声说:“五年前,你忽然失踪,我打听过了,他们说你和一个惘川的贵妇走了。其实那时候,你是被冥槛的人抓走了罢?我听说那里头有很多酷刑,你呆了好多年,身体还好吗?”
谢孤听闻这话,脸色铁青,手臂筋肉绷起,手指颤了下,银灰色的双瞳分明凝结了冷气,许久都未有一点活气。
半晌后,谢孤才扯起唇角,很吊儿郎当地笑了声:“这与你无关。”
殷雪泥不喜欢他用这种回避的语气说话。
谢孤比以往更像一座滴水不漏的冰山。他想告诉人,他便说,他不愿告诉的,想从他嘴里撬一个字都难。
他总会用他的办法将话题拐走。
他不愿说,殷雪泥也不便多问。
空气一时有些窒闷。
但谢孤的手臂是因他伤的。
片刻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不找他们问罪吗?那豹子活蹦乱跳的时候没人射,都已经死了还有人放箭。”
他这是明示谢孤,他们在针对他。
先前,他可是耳力极清地听到那群人聊天。
“……哎呀,谢兄,实在不好意思,我方才看你跟那豹子斗得紧,想救你一把,结果你手一歪,我箭就跑到你手上去了,怪我技术不好。”
说话的是殷楼羽的一名亲信。
殷楼羽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将另一只箭作势对着对方眼球,懒洋洋道:“乖,给这位还是奴籍的谢兄赔不是~”
他的语言与神态仿佛是割裂的,说着让手下道歉,表情却分明愉悦。
“宝贝,这么会射箭,让我想想要怎么犒赏你呢。下次别射手,射胸口——谢孤命大得很,死不了~”
那人被他拿箭指着眼球,却一丁点不紧张,反倒笑嘻嘻道:“是啊,听说谢孤喜欢冒险,他就爱玩这种致命游戏,咱们可是在历练他,他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我们?谢兄,你说是吧?!”
“哎呀呀,这不是游戏的一环嘛~”
殷楼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松手,将箭羽对着自己眼球,睁大眼睛,看起来嗑五石散嗑得神志不清了:“不得了了,感觉本公子的脑子已经坏掉了,眼睛怕是也不行了,要不趁现在摘掉眼睛吧~”
“少爷,这怎么行——”
他的随从们一涌而上,又是一顿胡言乱语。
连殷雪泥都听出来了,他就是故意唆使手下找茬。
谢孤一脸无所谓:“是有人要弄我又如何?我既是谢宗旻之子,本就是一介罪人,想要我死的人多得是。”
这话的确不假,对于谢宗旻之子,外界想杀他的人能排到黑渊。
殷雪泥只好干巴巴道:“但你是为救我才受伤的。”
谢孤定定看着他:“五年前,你也救过我。再说,你看不见,腿也不方便,总是这般替人着想,谁又会想着你呢?”
殷雪泥自动略过后面那句,闷闷道:“原来你还记得?”
谢孤瞳孔骤缩:“我记得帮过我的每一个人。”
随后,他忽然倾身,手指落在殷雪泥脸上,拂去他脸上的一滴雨水。
“从冥槛出来的每个人,都会变成疯子,我也不例外。我是比他们更疯的疯子。所以,我才不断提醒你,不要靠近我,会变得不幸。将来你总归会明白这点。”
他这句声音很轻,带上了一点叹息。
“听话,别对我太好,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殷雪泥被他触摸得痒痒的,但没有避开。
他总觉得谢孤有很多苦衷,猜就算自己逼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等他哪天自己想说了再说。
他默了须臾,又说:“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谢孤的指腹沿着他的脸颊落到他的唇上,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的唇纹,冷笑道:“不,升米恩,斗米仇,对于寻常人而言,农夫与蛇的故事更容易发生。”
殷雪泥一张嘴,唇舌就得碰上他的指腹,凉凉的,指尖似乎还有那种熟悉的芬芳,兰花香并着胭脂混合的气味。
他看不见,便只能用触觉用气息去感受,唇间那奇异的微痒似乎也传到了心尖,他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垂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动。
他猜,谢孤现在一定靠得很近。
因为,对方方才用脚一推,直接将他的轮椅推得靠上了墙。而后,他听到了谢孤的呼吸,就落在耳边,很轻,很轻,仿佛正在被他咽下。
事实上,谢孤确实离他很近。
他蹲下来,将未受伤的那只手撑在墙上。
殷雪泥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很紧张。尽可能摒弃杂念,他想起灌木丛后的那人,便道:“这世上有人只见了你一面,便要护着你的周全,图什么?”
“也许是一见钟情。”
“怎么,有人已经承诺着要护着你一生一世了?”
谢孤神色悚然冷下来。
殷雪泥“诶”了声,一脸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谢孤冷笑了声,答道:“我是提醒你,也许有人在对你一见钟情。”
“你似乎对那位‘惘川八子’之一的宁先生很有好感。莫非是他?”
“这是什么?”
谢孤说着,忽然伸手,直接探入了他袍袖里,将那管“一剪梅”玉笛拿出来:“连定情信物都有了?”
一提到“宁方筑”,谢孤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边说边将靠在墙上的手收回来,默无声息地弹出了一把小刀。
他勾着这柄刀,冰霜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痕,刀尖直对着殷雪泥的颈,不足半寸。
殷雪泥对指向颈间的刀尖毫无觉察。
他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再说,我跟宁先生又不熟。”
谢孤的双瞳在一瞬间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他似乎有一种冲动,要将手中的刀刺入这苍白而瘦晰的颈中。
这冲动是如此强烈,他的心脏跳得如此快,手平生第一次有些颤抖。
晚风拂动殷雪泥的长发,一只白蝴蝶在他耳边翩然扇动双翼。
雨后的空气中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很清新馥郁。
殷雪泥忽然叹了口气,垂眸:“云鸿,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
“有时候,我觉得离你很近,有时候却特别远。”
他用的是“云鸿”,不是“谢孤”,声音低落。
谢孤阖眼,手颤了下。
但刀并未收回。
一只雪白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钻进洞中,不合时宜地破坏了这份寂静。
它匍匐在地上四处转动,双耳颤颤,发出细小的呜呜声。
快到殷雪泥脚下时,谢孤撩起眼皮,速度极快地出手,持刀的手一勾,划破了兔子的一条腿,动作轻忽得像划破一枚羽毛,但还是令它呜咽着发出了一阵“嘶嘶”声。
殷雪泥被它的声音惊动,侧耳,眉间微蹙,歪头:“谢孤?”
“我在。”
谢孤接了话。
殷雪泥:“是不是有兔子受伤了,声音好像很难过?”
谢孤收手:“是有一只。”
随后,他将那兔子拨到他跟前。
殷雪泥伸手,碰了碰兔子雪白的绒毛:“伤口严重吗?”
随即,他将这团柔弱无害的小东西抱在怀中,摸索着,又开始抽出手巾来给它包扎。谢孤注视着他的动作,深呼吸一口气,收了刀,将手搭上去:“这里。”
他给他指了伤处。
谢孤望着他给兔子包扎腿,这才回上他先前的话:“也许是你很善良,他们不忍心伤害你,便选择保护你。”
“人与人总是不同的。比如黄氏,她为人刻薄势力眼,心如毒蝎,屡次欺辱我娘,早该死了。”
殷雪泥听他提到他娘,知道他娘是在教坊司,并不敢提这个话题,随即跳过,说:“虽然杀人不太好,但……她过去害了我,你杀了她,也算是为我报仇了。”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怪异。
果然,谢孤像看稀罕物一样地看着他,似乎很想纠正他的说辞,但终究没有。他面无表情道:“我帮你杀了她,你用什么谢我?”
殷雪泥睫毛颤了下:“你要什么?”
他说得如此坦然,手还抚在受伤的白兔上。蜥蜴似的眼睛眨了眨,渊黑又稠密的睫羽颤了颤,苍白的脸在这一刻纯净无暇。
谢孤默无声息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下:“比起要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我更喜欢要一些实际的东西。”
“实际?”
殷雪泥歪着头。
谢孤并不说话,他倾身贴过来,捏住他的下颌。
薄凉的温度覆上唇瓣,如此猝不及防,殷雪泥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去推他,却被对方抓住手腕。
而后,谢孤薅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入怀中,更深地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