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汪熟悉的湖泊。
昔日的盛夏,湖里开满了新莲。殷雪泥有时会赤足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双腿悬空,就着水中的涟漪打拍子,嘴里哼唱着曲儿,他那时不过十六岁。
而十五岁的云鸿则坐在他身侧的树杈上,卷着树叶子给他吹曲伴奏。
一只狸奴窝在树下酣然打鼾。
那曾是一段很安宁静谧的时光。
而此刻,周廓尽是一片萧条,湖水浑浊不堪,湖里还漂浮着数个尸体。
四周都是被纵火后的痕迹,黑乎乎的,台阶下的青苔被满目的废墟代替。
谢孤看见了另一个他。
那人着一身黑色的斗篷,肤色几乎是象牙白,他戴着黑色长手套,上套银色宝石链,发色比现在更??黑。
像是在古堡中吸血的千年侯爵。
彼时,那个他正揽着跌在地上的殷雪泥,怀中的人已陷入了昏迷中,长发散乱,白裳被血染了点点,似是雪地里的红梅。
他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胸口上方张开,掌心有幽幽蓝光,显是在帮他治疗。
昏迷中的人一直在喃喃,他说的话是:“谢孤,你不该毁了这里。”
另一个他脸上渗出了层层细汗。
要救回将死之人,得消耗无尽灵力,甚至会陷入重伤昏迷。
但另一个他分明在所不惜。
“不是我。”
他低声道,尽力在安抚怀中垂死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总算咳嗽了出来,他缓缓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另一个谢孤的手臂:“你把我义兄怎样了?!”
他的义兄便是宁方筑。
抱着他的人神色冷了下去,他无声抹掉唇角的血,缓缓调息,方才替对方治疗显然耗去了他太多力量。
殷雪泥却紧紧抓住他手臂,指甲几乎掐入他肉里,他的声音焦急得在发颤:“你、你没有杀他,对不对?我义兄是不是还安好?”
里头的谢孤面无表情地望着怀中的人,抬高下颌,冷漠道:“是的,我杀了他。你看,赢的是我。”
怀中的人身形僵住,抓住他的手臂软软垂了下去。
他阖眼,睫羽像蝴蝶的双翼一般翕动,上面沾满了泪滴,他叹息了声:“那、便连我也杀了罢。”
脸上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揽住他的人仿佛被这样的表情刺痛,再也无法忍耐了,一把扣住他的颈,冷森森道:“我不会让你去与他共葬,我要你活着,要你长命百岁,与他永远生死相离。”
殷雪泥被他扼住,用力挣扎却还是挣不脱,惨然道:“谢孤,你、你真是——我真后悔当初救你!”
他的声音满是恼意,苍白的脸染上了一点淡淡的水红,是因过度挣扎所致。
扣住他颈的人这一刻好似一头被遗弃的伤兽,眼中有隐痛一闪而过。
“是么?但这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
他勉强挤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话音甫落,一柄长剑忽然贯穿了他胸口。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宁方筑。
“二弟,辛苦了。”
他站在谢孤身后,朝只能侧耳倾听一切的殷雪泥颔首。
从谢孤身上飞出的血染红了他脚下不远处的一把野花,滴血的花骨朵随微风轻轻摇曳。
风吹草摇,一切如常。
殷雪泥起先听到了一声闷哼,感到有鲜血溅出,一愣。
但随即,他听到宁方筑的声音,脸上现出狂喜:“大哥?”
徒留被长剑贯穿的人按着胸口,身形摇摇欲坠。
密室的画面如泡沫飞散,重归黑暗。
谢孤沉默地打量着这一切,好久好久,一动不动。
但片刻后,他似乎是轻笑了声,朝虚空道:“你想给我看的就是这个?”
一说完,整个密室便又开始晃动。
他迅疾稳住身形。
下一刻,那道偏机械的声音再度传来:“其实,在此之前,你去过惘川宫的星庭,你在水镜里看到过你的未来。你早就谙知了自己的命运,你注定被那二人合伙杀死,不是么?”
惘川宫有月宫、星庭、冥槛。
星庭主要处理各种天文地理、星象占卜、祝寿庆筳等诸事,冥槛则司职羁押刑罚等诸事。
星庭里有水镜,可以看到有缘之人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游僧的“如露如雾亦如电”幻境还是他当年在星庭里当值偷学的。
谢孤曾在那水镜里窥探过一副幻境:
他看到自己被人持长剑钉在一片冰锥绝壁上,而那合力的二人便是殷雪泥与宁方筑。
从他身上流下的血曾将寓目所及的冰锥染得绯红。
“你很清楚,那不是幻境,那是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真实。”
那声音又说。
“所以呢?”
谢孤冷笑一声,弦刀忽地出手:“命运从来不会一成一变,当年的香川前辈就曾更改过。”
“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掌控。”
香川便是出自冥槛的帕珈奴隶,他后来成为了艳阳窟的某一代魔尊。
据说,他曾在星庭的水镜里看到过自己和师父宫琉璃同归于尽的结局。
但后来,他们互为百年结发的良人。
“世上只有一个香川。”
那声音道。
“也只有一个我。”
谢孤面沉似铁,手缓缓抬起。
“是么?但宫琉璃可没有联合外人算计香川,他二人将爱恨演得极致痴缠,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可你呢,那小妮子真这么在乎你么?”
宫琉璃便是香川的师父,也是惘川宫的某位帝子,是位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生性倨傲骄矜,是惘川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明珠。
“小妮子”的口癖一出,谢孤并不意外。
他似乎早猜出了先前那洞里的和尚便是游僧。
“他亦只是他。”
谢孤重申了这句,手中的弦刀对准了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你此刻嘴硬,但你心中其实早有怀疑。多少回了,你对他动过杀机,得亏他眼盲,否则他早就离开你了。”
“谢孤,你总是言行不一,活在一种巨大的矛盾中。你想要去信赖,但你内心根植着怀疑的种子,你根本不信赖任何人,尤其是当他不能百分百属于你的时候。”
“以为是爱的,未必是爱;而以为是恨的,未必是恨。”
“谢孤,你其实已经身在‘槛’中了。此槛非冥槛,乃心之槛。”
“你心心念念的,到底是渭水川里那陪着你度过苦厄的栀子花,还是冥槛里那戴着银狐面具的恶童呢?”
这话一出,谢孤瞳孔骤缩,弦刀射出,银刃流光,眼前的画面顿如镜面破碎,整个密室在极短暂的时间后复归黑暗。
“啊——”
寂静中传来了殷雪泥的呼救声。
那明显压抑而惊恐的声音一声一声地萦绕在谢孤的耳廓。
他站在原地不动。
或许,他嘴上说不在乎,可脑海里终究还是无法摒去方才被他二人一剑贯穿的画面。
不,那只是人畏懼成真的幻境。
等他终于冲出去时外面俱是一片火海,殷雪泥跌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正捂住口鼻痛苦地咳嗽。
在他上方,一角着了火的屋檐正朝他砸下。
谢孤抢身上前,将他横膝抱起,腾空,直接离开火海中心。
殷雪泥此刻头昏脑涨得很,一会儿是那女子伏在谢孤身上巧笑倩兮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密室中他扼住自己的画面。
他心底彷徨,手并未榄住谢孤,只自然垂顺着,被动任对方抱着,身体几乎有些僵硬。
那时候,谢孤离自己如此之远,全然是一个陌生人。
谢孤蹙眉,但眼下火势急迫,容不得他多思,他抱起殷雪泥,飞身到附近一个并未着火的建筑上,举目四望。
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内,有两个人正在对峙,一个是殷楼羽,一个是踏莎行。
那二人先前打斗了一番,将屋内弄得十分狼藉。
殷楼羽失魂落魄地拈着一根黑羽毛,阴沉地质问拦在他面前的踏莎行:“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拦我?”
踏莎行一脸匪夷所思地望着他:“他死了,你就要拉所有人陪葬?居然纵火烧寺,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说的“他”无疑是殷楼羽最敬重最崇拜的大哥殷萧玉。
殷楼羽的鼻子几乎能喷火,他近乎神经质般地狂笑起来:“我放火做什么,烧我自己吗?!”
“话说回来,那秃驴还是只会那招,用什么舍利子骗人过来,搞什么‘如露如雾亦如电’幻境,神经兮兮的,让人提前知道自己叵测的命运。我大哥当年就是被他忽悠了,才跑去反抗——”
踏莎行一想也是,若火是殷楼羽放的,他不至于自己也差点被困在里面。
他讪讪摸了摸鼻子,不忘捕捉他话里的重点:“你大哥要反抗什么?或者谁?”
殷楼羽敏锐地将话题一转:“滚开,别拉我陪葬!”
说完,他便挥动黑羽毛,它忽地化作一只利箭,朝踏莎行射来。
踏莎行闪身避开。
还未等他有动作,忽然,第三个人影跃入了两人中间,那人像闪电一般腾挪,袍袖一拂,直接扼住了殷楼羽的咽喉,将其抵在墙上,另一手则化作掌刀朝他心口抓去。
这人是蒙面的。
但殷楼羽一看见他便露出了十分恐懼的神情,活似见了鬼,一贯灵活的身姿好似石雕一般僵硬。
踏莎行退到十丈远,挑了挑眉头,大声道:“兄弟,你谁?”
殷楼羽实际灵力不弱,在殷府殷姓诸人中只处于殷绛桥之下,但他此刻对来人毫无办法,一贯懒散的柳叶眼里满是惊骇。
随后,他那抬起的双手缓缓垂了下去,似乎放弃了抵抗。
谢孤抱着殷雪泥站在屋甍上,黑衣猎猎。
晚风映着火光,照亮二人的容颜,一个俊冷如冰,一个忧悒若水。
他欲离去,那蒙面人却转头瞥见了他,锐利的目光像利箭一般射来。
忽然,火海中传来一阵尖叫。
是殷宸玉的。
谢孤和那蒙面人同时蹙眉。
“救命啊啊啊啊啊!谢孤,谢孤,谢孤!堂哥——爹!”
听到那声音,蒙面人扼住殷楼羽的手一顿,落向他胸口的掌刀迟了一分。
殷楼羽被那呼救声惊动,趁他分神的功夫,奋力挣脱了他,一连滑出数丈远。
殷雪泥靠在谢孤胸前,清晰地听见了那呼救声。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羸弱的身体实在是个累赘,否则,他宁可独自离去。
随后,原本要打成一团的殷楼羽和踏莎行竟开始合力与那蒙面人打斗。
谢孤最终还是将他放在屋甍上,飞身朝那声音的源头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