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是亘古的静默。

“人有时候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

带着叹息的声音传来。

“不过，小妮子，我可以帮你个忙。我先前注意到了，你的腿是有救的。今日过后。你到先前那个石洞中找我，我可以助你。”

殷雪泥正要回话。

这时，整个密室又开始天崩地裂起来。

密室外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大伙儿赶快救火！快快，这边的人过来，那边的人赶紧提桶，那边去！快来救火啊啊啊啊啊！”

“有人纵火？是现实，还是幻境？”

殷雪泥头有些昏。

那声音嘁了声：“又是他来捣蛋……”

“谁？”

“你的一个老熟人。”

对方冷笑了声：“一个老谋深算的伪君子。”

话音一落，一股力量便将他从原地掀出，耳边响起了那人的声音：“出去，记得到石洞中找我，不出三日，你的腿便能好。”

等他彻底出去时，周身已一片炙热，那先前的密室早不见了。

火舌燃烧得噼里啪啦,呛人的浓烟很快传过来，他忍不住捂住胸口咳嗽。

人群混乱移动，有人跑动时，不小心将他撞倒在地。

他跌在地上，本能挡住额头。

而同时，他头上的一个着火了的建筑正往下坍塌。

塌下来的屋檐一角离他的肩膀只差一寸，眼看火舌要将他吞没，一只手迅疾伸过来，薅住他的腰。

他被那人揽住，指腹熟悉的触感传来。

他浑身颤了下，即便口鼻间有那么多混合的气味，他还是立即闻到了那种独特香气——他只从谢孤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

谢孤一进密室，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味，一阵银铃声随着某个人的脚步声“叮铃叮铃”地传过来，轻盈而优美，仿佛是奏动在空气中的弦乐。

他下意识伸手，一个洁白如羽毛的影子擦着他的衣袂而过。

“这么俊的一张脸，真想现在就剥下来呢~”

再睁眼时，戴着银狐面具的少年歪在台阶上，浑身像没长骨头，他依旧赤足，歪着头，声音也恍如那银铃一般清凌凌。

“你，是我的。”

“纵然你日后到了天涯海角，也还是我的所有物。”

他一手托腮，另一手随意枕在台阶上，翘着二郎腿，晃动的一截小腿同谢孤记忆中一模一样，纤细瘦落又皎白似雪。

那上面一个细碎的银色铃铛在轻轻碰撞。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就算你再讨厌我，再恨我，反正你终将只属于我。”

他白色的衣裳像是浴衣，材质更像是鲛绡，倘若一般人穿会显怪异，但被这恶童穿来却只显出他的轻盈、灵动还有飘然出尘。

“是我把你从侯爷手中救下了的，等着瞧吧，嘻嘻~”

他脚下的地毯上是一副狰狞的黑蜥蜴图案，旁边的香炉里正燃着菩萨棋沉香。

他照旧覆着那张面具，朝谢孤勾动手指：“过来呀~”

“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恶童单脚跳上台阶，如同稚童跳房子一般，边说便朝谢孤招手。

谢孤抬手，手中的弦刀如电射出，但那如蜘蛛丝一般的弦刀一触及那道白影，那画面便立即破碎了。

仿佛一场水月镜花。

他眼前又只剩一片空无。

谢孤阖眼，气息难平。

黑暗中，他的四周仿佛都是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嘻嘻，你抓不到我的，囚徒是不可能抓到主子的。”

“抓到了你也不敢对我动手，你只会对我摇尾乞怜~”

“你天生臣服于我。”

那声音得意洋洋地说。

谢孤滴血抹在弦刀上，弦刀化作千万蜘蛛丝，朝四面八方探去。

那无数同样的面孔便在虚空破碎。

但破碎之后，它会再度破空而出，旋即又破碎，伴随着那重复的得意洋洋的笑声。

不知道第多少次后，一个极机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徒劳了，你杀不死她。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他是你无法挣脱的命运，也是你的执念。”

“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沦在这个执念里，你终生无法向他复仇，因为他注定夺走你的一切，你注定是他的囚奴。”

“不，我是一切的主人。”

谢孤冷森森地说，弦刀射出，朝向的是机械音。

“如果我的命运是他，我会将装神弄鬼的你也斩成十八段！”

谢孤轻蔑地一笑，朝虚空扔出一句一锤定音的声音：“我一定会赢。”

“不，无人能挣脱命运。不管是你，还是他。”

“将来的有一天，你定会明白我这句话。从你们相见的那天起，你与他的命运便绑缚在一起了。”

“此乃命数。”

那道略机械的声音仿佛被他斩断，叹息了声。

“是吗？如果他是我的命运，那我便亲手斩碎这令人可笑的命运。”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黑暗中有一滴水轻轻落下。

在它即将落地的瞬间，谢孤手在右耳边一捻，从他手中忽地射出了无数宛如月光般的银练，一起涌向那水滴。

那是藏在他耳圈里的武器，“银月练”。

它们像是一道道昳丽的月光，将那水滴团团裹住。

而后，他身形一动，手往前一扼，硬生生将那恶童的虚影从那滴水的幻境中扯出来——那穿着白裳戴着面具的身影再度被他压在地上。

他用腿别住了那人，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人气急败坏起来，一手按在他手腕上，一手去挠他的肩，没被压实的那条腿用力去踢他。

“你放手！趁我闭关不能动的时候使下三滥的招数，你算什么东西？！”

“等我出关的时候我要给你灌下忘川药，让你彻底成为我的傀儡。”

“狼心狗肺的坏东西，小白说如果我喜欢你的脸，只要给你灌药就好了。可我偏不要，我还要你这颗滚烫的心。我知道你的心是烫的，一点都不冷，你每次看我的时候，都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我好喜欢你那对一切都不屑一顾时刻想撕毁一切的眼神！”

“比狼更像狼，比豹子更像豹子，比坏蛋更像坏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心是滚烫的还是冷的，只想要你体内的力量。要不是我，你脑子早就被他们用药蛀空了！”

“粗暴的坏东西，我才是救了你！”

“我还把自己的药给你吃了，我才不要像他们那种那么无趣又乏味的玩物呢，越是沸腾越是滚烫的灵魂才有意思。可你根本不听话，你竟然想害死我？！”

“我要让人煎你炸你煮你炖你，要大口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嚼碎你的骨头！将你的人皮剥下来当帘子！眼睛挖下来当弹珠！”

恶童边咒骂边乱蹬起来。

“闭嘴！”

谢孤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强行按在地上，恶童身体纤削，被他粗鲁的动作激得颤了下。

谢孤想都不想，便去揭他的面具。

他一挪开手，少年的一条腿便能动了，那只晃动的像银蛇一样在他梦里张扬了很久的小腿，忽然勾在了谢孤腰上。

是绞紧的方式。

他也许是想用腿部力量去绞他使他无力，可他身体那么轻盈，又只穿着浴衣，那“绞”看起来便像是一种暧昧的亲昵，如同蔓袅的花枝攀上结实的树干。

——他们的身体贴得太紧了。

紧得谢孤倏然一僵。

除了殷雪泥外，他不习惯与人亲密，下意识去掰恶童的腿，但手握上那人脚踝的瞬间，他感到自己握着的仿佛是一块晶莹的暖玉，那么纤瘦，又那么脆弱，与自己身上寒冰似的冷意全然不同。

也许是他的手太冷了，也许是那人故意与他贴紧的，在他惘惑的那一刻，那人一用力，翻身骑在他身上，近膝的长发泼下来，盖在他脸上。

那股熟悉的香气无孔不入地落入他口鼻。

是菩萨楠沉香。

“小白不在，你就敢欺负我了？”

“真是个只会欺负人的坏东西。”

恶童嘻嘻笑了声，勾手，一道细细的银线落在他手上。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谢孤，手指一动。那银线即将袭上谢孤颈项的那刻，谢孤的手停在了他下颌上。

去掀面具就意味着他的头颅可能会与肩脱离。

二人对峙着，都一动不动。

谢孤的手凝住，他只要再往前一步，那恶童的银线便要割破他的喉咙。

最终，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撤手，中指的金属戒面与少年的银线相迎，脖颈擦出了一条淡淡的血迹。

还是只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掀开身上的少年，以掌抚地，划开数丈远，一脸冷漠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如冰，可他的手心却是温暖的——那截“暖玉”的感觉还清晰地印在手上。

“嘻嘻，我知道你是属于我的，不是他的~”

“那个瞎子怎配拥有你？他就是个软弱而矫情的蠢货，一个将良善当做一切准绳的废物！”

“你生气了？你刚才的眼神好凶我好喜欢！我偏要说，像他这种废物就该被扔进娼/馆里！”

这话一出，无数刀刃从谢孤身上飞出，将那恶童团团围住。

“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一字一字道。

千刀没入少年身体，他被银刃包裹，面具缓缓裂开的瞬间，他的眼前腾起了一阵烟雾，将一切掩盖，只留下了一句骄矜的话。

“是吗？可你终究是我的所有物呢。”

少年唇角的笑意诡异而冰冷。

他像方才一样破碎了，再未留下其他的虚影。

而那滴水也倏忽不见。

谢孤在黑暗中抬眸，眼前天光乍现，周身的景色忽然变成了他过去最为熟悉的渭水川。

是与殷雪泥共度的老屋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