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掉进那个空间,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前调是兰花香,尾调是胭脂。
那股清幽独特的味道丝丝袅袅地入鼻,让人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回忆。
黑暗中漂浮着一滴水。
那滴水幽幽游游地缀在了他眉心,又滴落到他眼睫上,随着他的眨眼,滚入他的右眼。
就像梦中那样,他再次“看见”了。
冰窟的正中央有一个水晶棺,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人躺在上面。
他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身上覆盖着无数的月光花,花瓣无一不是晶莹透明。
他的长发从面具间逸出来,泛着黑缎的色泽,长得几乎到膝。
他穿着一身高腰白裳,腰带系成了蝴蝶结的形状,衣服的材质很轻薄,像是丝绸亦或是鲛绡之类的,走路的时候想必很轻盈。
他赤着足,洁白的右脚踝上还系着一个细碎的铃铛。
是一个沉睡的安静温恬的少年。
四周的环境很陌生,但看陈设,依稀像他在盲书上看到过的惘川宫的帝陵。
下一刻,一个戴着黑狐面具的人走进来,他手上摸着两副骰子,时不时在半空扔来扔去,显得很闲散。
这人在冰棺前俯身,敲了敲沉睡之人的额头。
“公主殿下,我来看你了。”
但无人应他。
这人耸耸肩,用手一弹,一枚骰子向一只不知何时跟着他飞进来的乌鸦打去,那乌鸦随出一声凄厉的声音,猛地向外窜去。
“可以玩一阵时间,但要记得回家喔~”
这人似乎想伸手揭面具,但还是罢了。
他弯腰,在沉睡之人银狐面具的额头上轻轻一触:“说不定我没耐心等你那么久~”
这句说完,外面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
这人抬头,朝外看了看,很快又哼着曲儿离去了。
他走后不久,沉睡之人的手指便动了动,一开始是一根手指,接着是整只手。
随后,他伸了伸懒腰,径直薅开身上银色的月光花,从水晶棺中坐起来。
“装死真是太累了。不行啊,得赶紧去玩新游戏了。”
是一把很年轻的声音。
他从棺中跳下来,在地上转了转,伸展着双手,白裳的衣袖就好像蝴蝶的双翼。
他的动作很轻盈,一蹦一跳的,也像一只翩然的白蝴蝶。
“小白最近真的很啰嗦诶。”
“嘻嘻~不过,他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奴隶了。”
“只要是我想拥有的东西,就一定不会溜走。”
殷雪泥直觉他说的“他”与前面的“小白”不是一个人。
接着,快要到冰窟的门时,这少年忽然回头,面朝他的方向:“笨蛋,你在偷窥我吗?但他是我的,胆敢和我抢东西,我会杀了你!”
“愚蠢的良民。”
他朝画面外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看到这人的一瞬间,殷雪泥心尖仿佛被针刺了下。
还不待他去感知那份奇怪的感觉,画面一转,是穿着一袭紫裳的他拢着广袖,正站在一扇浅绯色的画着美人蕉的屏风前。
烛火映着室内,屏上暗红蕉,氤氲流光。
他没有坐轮椅,是站着的,神情淡漠,眼睛仍旧是如同蜥蜴的眼珠。
屏风上清晰地映出了两个影子:其中一个影子肩背宽阔,散发出一股凌厉的强大气场,落在屏风上像是一片浓渥的阴翳掠过。
另一个身形似是女子,正偎着前面那个。
一声亲昵的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魔尊陛下,您是要见他,还是不见呢?”
“你说呢?”
那先前的影子动了动,屏风上的阴翳也动了动。
他语气很玩味,声音却是冰冷的。
——是谢孤的声音。
“人家不想见嘛。”
“那就不见。”
“她说不想见你。”
谢孤的声音从屏风对面传来,冰冷而遥远,宛如隔着层层冰川。
但屏风这面的殷雪泥却固执地没走。
“怎么还不走?”
那娇媚的声音带着抱怨。
下一刻,绘着红蕉的屏风倏地断为了两半——这头的殷雪泥拂袖一划,手上的刀使之裂开了。
屏风那头的男子,他着一袭华丽的黑裳,胸襟微敞,露出紧实的胸肌与肌理上的黑蜥蜴文身,俊美又邪佞。
他慵懒地靠在榻上,黑发雪肤,整张脸是无面的,原本该是右眼下的位置上有一颗红痣,像在泣血。
虽看不见面容,但他的气质无疑如同暗夜中的魔王,强大又魔魅。
这便是谢孤声音的主人。
这一回,殷雪泥还是未能看清他的容颜——他从未看过谢孤的脸。
谢孤身旁,一个酥/胸半露的红衣女子正偎在他肩上。
她肌肤妍妩,蜂腰长腿,妩媚若水,涂着蔻丹的手正轻抚在谢孤胸前。
看见屏风后的殷雪泥,面孔空白的谢孤抬眸,冷淡地说:“有何事?”
那声音仿佛是自他胸腔发出的。
穿紫裳的殷雪泥面容沉静,看了一眼那女人:“我有话跟魔尊陛下单独说。”
“不必。”
谢孤轻抬下颌,态度轻慢。
那女人得胜地娇笑了声,施施然起身,去够案几上的酒壶。
她望向殷雪泥的目光满是挑衅,动作刻意,脚下一滑,夸张地娇嗔了好几声,如一团丰腴的软玉,正好跌入坐在正中央的谢孤怀中。
“小心。”
谢孤仿佛是极其疼惜地揽紧她,轻抚着她的后腰,他一头墨发垂下来,与肌肤相映,越发黑白分明。
那女人丰腴的胸脯则紧紧贴着他胸膛,表情泫然欲泣。
紫裳的殷雪泥看不见这一切,他朝谢孤欠身:“还请陛下收回征战帕珈的口诏。帕珈离渭水川太近,陛下昔日也在渭水川长住过。战争一旦开启,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愿陛下能赐予渭水川人一份得之不易的平和与安宁。”
帕珈是惘川外的一个岛屿,多年来一直饱受战争的戕害,近些年才终于平和了些。
当年艳阳窟的某一代魔尊香川便是出自帕珈岛。
“你是为帕珈的黎民,还是为你的宁先生?”
谢孤冷笑了声,慢悠悠晃动着高脚酒杯中的醇液,将那女子揽得更紧了些。
那女子拈起案几上果盘里的一颗樱桃,巧笑倩兮地塞进他口中。
殷雪泥目光空洞:“我义兄驻守帕珈,是为了护住那些黎明百姓的安危,他为人向来光明磊落,体恤百姓,绝无可能撕毁合约。三个月后,他必撤走。”
“哦?宁方筑驻守帕珈是体恤百姓,而陛下征战帕珈,只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灾难。殷二少爷,你瞧瞧你这说法,这是人话嘛。”
那女子冷哼了声,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谢孤身上轻抚。
“还有,你不是说过,你来艳阳窟之后,会与他断绝一切联络吗?”
那女子又问,仿佛是谢孤的传话筒。
这头的殷雪泥拢着袖子,不卑不亢道:“我来此处之后,与他并无联络。与我义兄间的一切,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她说得光明磊落,谢孤却霍然而起,大氅带起一阵飓风,在屏风上投下一道错落的暗影。
女人被他吓得“嘶”了声,往后靠,很快恢复神色,继续笑语盈盈起来。
谢孤负手望着殷雪泥,神色愠怒。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硝烟弥漫。
“再说一遍。”
谢孤脸色绷紧。
“我、问心无愧。”
里头的殷雪泥重申了这句。
谢孤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拂袖,案几被掀翻,女人跌在一旁,发出了一声尖叫。
下一刻,他身形如电,直接将殷雪泥扼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殷雪泥,你还要说多少谎话,演多久的戏?”
这话一出,画面外的殷雪泥的颈似乎也被扼住,他完全喘不过气来,双手徒劳地按在颈上,想去掰谢孤那双不存在的手。
随后,画面里,一只金雕疾飞过来,谢孤勾指,从它的左翼下取下一封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它扔到殷雪泥身上。
“你的宁先生应了你的约,要与你在满月之下在湖心亭相见。”
“你,再次撕毁了我们的契约。”
“娇儿,这人交给你了,随意处置。”
一说完,那叫娇儿的女人便咯咯娇笑了两声,挥起长鞭朝他抽过来——
密室内的世界忽然开始摇摇欲坠,殷雪泥几乎站不稳了。
他扶着墙,待那股宛如地震般的晃动散去以后,才站稳身子。
“方才那是什么?”
他平复着呼吸,朝虚空里问,他知道有人在看。
“是‘如露如雾亦如电’幻境,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看到。那是过去或者往后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殷雪泥垂在袖中的手动了下:“那你又是谁?”
那边顿了下:“我并不能看见你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我只是用它来找到我想要找的人。我想,也许很快就有答案了。”
殷雪泥又问:“谢孤将是新一任魔尊?”
那声音说:“其实先前在那洞中,你已经有疑问了,不是么?”
这话一出,殷雪泥不假思索道:“你便是那洞中的和尚。你是游僧,也是天一和尚。”
顿了顿,他又说:“我确实在某本书上看过,黑蜥蜴图腾是艳阳窟的某一任魔尊所用,它时隐时现,等到彻底出现时便意味着已认主。”
“而今谢孤身上也有。”
那边并没有反对说他是那洞中的和尚的事,继续道:“作为交换,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我曾经有个朋友,叫沈曼离,他是个机械天才,是个很冷淡沉默的人,一年到头基本不说话,曾被称为惘川第一机械师。他后来有个很有名的徒弟,叫殷萧玉,他似乎是你同父异母的大哥。”
“我这个朋友便是‘血傀儡’计划的总执行人。”
“二十多年前,为了对抗艳阳窟天下无敌的魔尊一脉的血咒“修罗咒”,惘川建了一个神秘的地宫,里头关着二十个容貌殊丽的孩童。他们利用他们的肉身,制造拥有强大力量的傀儡神,后天注入神力。这些孩童都被称为侍神者。但后来,很多孩子都受不住地宫里头非人的折磨,都死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
“这个幸运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逃走了。”
“人们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被迫献祭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因而变得残疾。但他与他的傀儡神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现在看来,他献祭的是眼睛。”
殷雪泥静静地听着,片刻后,很平静地接了话:“我便是那个孩子,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