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开伞，勉强笑了笑，向声音的方向颔首，算是打招呼。

对方一群人则都看戏似地盯着他。

却听殷楼羽说：“怎么，二弟是专门上这寺庙求子来了，求观音菩萨让你好好怀上个大胖崽子么？”

“让我猜猜是谁的？听说你前段时间和姓谢的走得很近，不会是他的吧？”

这话一出，周围哄堂大笑。

殷雪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这群神经病了，他现在不好发作，对方人多势众，他身旁只有晴儿。

殷楼羽拨开裴雪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有人告诉我，说昨天谢孤好像跟你走了。怎么，才来几天，就不知道几斤几两了？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有人管？”

他说着，弯腰按住殷雪泥的肩：“对了，先前在猎场的时候，你二人就一直眉来眼去，他还舍身救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姘头呢。”

“你虽然只是个庶子，但好歹也算个少爷，总不至于跟一条野狗混吧？”

恶劣的气息混着桃花的香味一并落入殷雪泥口鼻，他不卑不亢地开口：“堂兄言重了。我素来对重华府的诸事知之甚少，倘若犯了什么忌讳，堂兄提出来便是。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劳烦堂兄教诲。”

殷楼羽却并不满意。

他挨得原本就近，再往前一撞，殷雪泥被他撞到了路的边缘，轮椅碾过一块大石头，一趔趄，差点连人带椅翻下山去，被眼前人一脚勾住。

对方似乎很愉悦，故意令他的轮椅有一半悬在了半空，将推未推，将放未放，离摔下去仅一步之遥。

晴儿被人拦住，完全爱莫能助，只能干着急。

殷楼羽绕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二弟，你这病殃殃的身体一摔下去，得摔成稀巴烂吧？”

“万一你真摔下去了，我只好找人来给你收尸，再告诉你爹，说你这瞎子是爬山摔下去咯。”

殷雪泥一直沉默。

他并非被吓破了胆，只觉得荒谬。

这重华府之人，但凡他见过的，几乎没一个善茬。

他缓缓开口：“堂兄，有人告诉我，说我大哥是杀了他的恋人后自杀的。他的恋人你也认识，叫苍樰先生，是沧玥大祭司的孪生哥哥。”

“不过，我听说，大哥是多年前受了惊吓，忽然生了一场病，彻底瘫痪了后才病故的。”

“也许还有第三种，听说他没死，但被人扒皮抽筋了，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殷楼羽的身体分明一僵。

“堂兄，我知道你一直难忘我大哥的死。可人死不能复生，他若是九泉下有知，会痛心于你变成现在这样。”

“你话真多啊——”

殷楼羽伸手，扼住他的颈，脸色惨白，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总是义正辞严地说什么‘正义必会战胜邪恶’，什么‘人定胜天’，‘逆天改命’，‘人死不能复生’……当真是可笑得很。”

“你、你们、我，在惘川这个地狱里，大家都不过是蝼蚁。直到真正的毁灭前，没有一个人能得到拯救，都会一起走向平等的死亡。”

“唯有同归于尽才是对世道真正的救赎。”

他一字一字道。

“人定胜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任何人能战胜老天爷这个史无前例的刽子手！”

“正义不会战胜邪恶。连它的一点余烬都会被邪恶敲骨吸髓，烧光自己，滋养对方。坏人不会愧疚于良心难安，只会认定弱者是不值一提的蠢货，活该被践踏。”

“如果我现在松手，你就会像一只蝼蚁一样地坠下去，变成一滩烂泥——是你太弱，活该被我毁掉！”

他说着，故意抓着殷雪泥的领子，让他的身体在悬崖外摇摇欲坠。

他们底下是万丈深渊。

但下一刻，一把飞刀如闪电一般飞过来，钉在他们身后的石壁上。

“殷楼羽，你又在发什么疯？”

是谢孤的声音。

他鹄立在对面山崖的树上，手一勾，那钉在石壁上的飞刀便迅疾回到了他手上。

“哟，你姘头来救你了~”

殷楼羽一看见谢孤，不仅没松开他，反倒更兴奋起来，更大幅度地故意晃着殷雪泥的身体。

他原本便服了五石散，此刻身体摇摇晃晃，带得殷雪泥也在山风中抖动。

谢孤冷然道：“把他放了。”

“不太想放。”殷楼羽笑起来，“当日我收留你，条件是让你重建我大哥的机械室，好重启他没弄完的计划。结果呢，你这孙子差点一把火烧死我。”

“要不是叔父拦着，我早就将你扒皮抽筋了。”

原来，他与谢孤还有这一茬遇合。

殷萧玉是帝国新一代机械大师，一度为了机械爱好，辞去了惘川宫的上林苑监正之职，专门设置了一个宽阔机械室，用来钻研机械术。

他曾造了一只巨型机械隼鸟，几乎如鲲之大，据说可以同时搭载数人，越过惘川河去往八洲之外。

他离世后，为了重启他的“天隼”计划，殷楼羽曾强行抓回了一批工匠，将他们关禁起来。

但不久后，那刚开始搭建的秘密基地便被谢孤一把火烧了，所有工匠也都被放走了。

谢孤：“你大哥的机械室是他生前自己烧的，他纵然活着，也不会再重启计划。你擅自囚禁无辜的人，拿着一个分明是赝品的图纸，逼他们劳作。与其为一个不可能的夙愿缘木求鱼，不如去查查他到底如何死的？”

这最后一句激起了殷楼羽的隐痛，他浑浊的双眼闪烁了下：“谢孤，我一度认为，除了你，没人能让它再飞起来。你有无与伦比的机械天赋，你应该呆在机械室里。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转向殷雪泥，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的脸刻意掰往谢孤的方向：“来欣赏一下他掉下去的脸吧。”

“我知道你很心疼他，对我来说，将一件美丽的东西弄碎是一件快乐的事~”

谢孤一字一字道：“你敢。”

殷楼羽叹了口气：“你当真很宝贝他，难怪阿玉前些日子不高兴，说你像被狐狸精蛊住了一样。”

“那我便替他除掉这狐狸精罢。”

说着，他一脚将那轮椅一踹，任它直接朝深渊坠去。

他这一动作，殷雪泥身体晃了下，差点坠下去，饶是谢孤都神色肃穆，全身戒备。

“瞧你方才那紧张的样子~”

殷楼羽忽然神经质般地狂笑起来：“谢孤，以你的出身，你根本没有挑选命运的资格，连这瞎子命都比你好，至少不会被关在冥槛中被虐得死去活来。”

“你越宝贝他，我就越想折磨他。”

“你其实很忌恨那位苍樰先生吧？”

谢孤有些嫌恶地望着近乎发疯的殷楼羽，忽然道。

“苍樰”二字一出，殷楼羽缓缓抬头，整张脸忽然开始扭曲起来，他纵声大笑，直接一松手。

“我不恨他，我只恨你们所有人。就像我大哥一样，你们所有人都终将——”

“终将坠入深渊！”

一说完，殷雪泥整个身体便直直往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