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泥又道:“他父亲究竟犯了何罪?”
宁方筑:“他父亲谢宗旻本是阊阖楼重臣,与你父亲殷绛桥、如今的摄政王白衣候同为当时的惘川三杰。”
随后,他便听宁方筑三言两语讲述了当时的故事。
据说,那曾是一个人杰地灵、群星荟萃的新时代,“惘川八子”亦是在那时兴起的。
他们分别在书、画、琴、棋、诗、酒、茶、医八个方面中某个或几个方面颇具造诣,高蹈出世人,有殊荣。
“八子”每隔十年换一届,偶尔也会罗列其他行业的才子,比如建筑、堪舆、星象、香料等等。
比如宁方筑,他便擅长琴、画、书法等。
那时,白衣候效仿战国时的四公子,礼贤下士,广招宾客。
而殷绛桥则效仿魏晋时的七贤,多以论剑作歌与儒庄之学来酬唱、会友,四海之内,广结袍泽。
唯独谢宗旻为人落落寡合,一心寄情楮墨,时常携家眷游山玩水,宛如置身惘川的名利场之外。
不久后,他便辞官归隐。
只是,二十年前的‘桃花岸’一案中,他误入歧途,勾结艳阳窟魔尊,戕害了无数惘川部众,将族人也拖入泥淖中。
“谢家没落后,所有成年男眷都被杀,女眷被充进教坊司,包括谢孤的两个阿姊——他的长姊当场跳楼,二姊谢萤只有三岁。他那时刚出生,起初还被带回冥槛严加看管,后来十多岁时不知何故逃出去了,混迹于各种鱼龙混杂之地,又在渭水川长居,传出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譬如鸡鸣狗盗、劫掠妇女之类。直到他十五岁时被阊阖楼的人找到,后来又关了几年,即将被杀时,遇上了你父亲殷宗主这个救命大恩人。”
“殷宗主说来还是谢宗旻昔日的旧友,他愧怍于朋友误入歧途,对谢孤心怀慈柔,多次向阊阖楼进谏,以性命作担保,承诺会对他严加看管,声称只要他有几分坏心,自己便会干脆利落地杀掉他……如此,这才保下他。”
殷雪泥默了会儿,又问了他“桃花岸”一案的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惘川与艳阳窟还不曾像现在这般势不两立。
当时艳阳窟的魔尊是雪凛婴,一个除却姓名外无人知其面目的年轻人,据说是个神态优雅的病公子。
据悉,其上位不久后遭到了部分属下的背叛与围攻,一番打斗之下,带着当时的恋人出逃,后来便不知所踪。
谢孤的父亲谢宗旻,便是那时谢家的当家,他原本在惘川宫身居要职,后来因宫中权力变故辞官归隐,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读书人,带着两个女儿和尚在孕中的妻子在惘川乡下的一处开满桃花的河岸边蛰居。
后来的某日,谢宗旻在风雪之中救了一对年轻人,是一男一女。
那男子一直昏迷不醒,女方则在孕中。
大概是因他的妻子也在怀孕的缘故,他便慷慨收留了那二人。
孰料,那才是一切悲剧的肇始。
那男子醒来后,与谢宗旻相谈甚欢,各自在书画琴棋诗酒茶上颇有共鸣,相处数日后便结为知交。
原本这也就作罢,但自那之后,谢宗旻附近便时不时有人被放干了血死去,死状可怖,且逐渐蔓延到其他洲,最终死众数多,惊动了惘川宫。
直到阊阖楼的“朝颜杀”和“夕颜杀”组织出动,在接近谢宗旻后才发现,他身边的那位知交竟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艳阳窟魔尊雪凛婴!
若这只是一个被蒙蔽再改过自新的故事也还好,偏偏事情没按正轨走。
谢宗旻明知道雪凛婴杀了数百无辜的惘川民众,还是一意袒护他,不仅不肯交出他,反而声称他是被污蔑的,叱责惘川宫内宄众多,多年鬼蜮横行,靠污蔑和憎恨艳阳窟才勉强蓄力维持到现在。
随后便发生了令诸人闻之色变的“桃花岸”惨案。
那时候,谢宗旻不仅对雪凛婴全程袒护和藏匿,还将惘川八洲的地图、兵器库等重要军事事宜全盘透露,甚至为他支招。
魔尊雪凛婴原本就灵力强大,在谢宗旻的帮助下竟将前来出战的“惘川八子”各个击破,占了上锋。
那晚,谢宗旻和雪凛婴的妻子同时诞下儿子,混乱中,雪凛婴的妻儿被“惘川八子”之一的沈石瑄斩杀,雪凛婴陷入疯魔,将围攻他的一干惘川义士与附近村落的村民赶净杀绝,活活制造了一场惨无人道的万人尸坑,史称“桃花岸”惨案。
而那之前,谢宗旻假意投诚惘川,声称自己被魔教蛊惑,愿将功折罪。
为了取信于惘川宫,他甚至自断左臂,声称是被雪凛婴打伤,最终引着一众义士去围剿雪凛婴,却将他们引入了雪凛婴的陷阱圈。
再后来,雪凛婴抱着妻儿的尸身自杀,谢宗旻被抓,他一人的恶行由全家来承担。
有人曾提议应当场诛杀还是婴儿的谢孤,但身为前任“八子之一”且是谢宗旻旧友的殷绛桥出面,驳斥了这种对无辜婴儿造杀孽的行止,这才救下他。
…………
“你爹是谢孤的救命恩人。”
宁方筑讲完,感叹道。
殷雪泥沉默了片刻,他少时便听过“桃花岸”惨案的惨绝人寰,此刻还在消化中。
还不待他说话,有人便闯进来,大声道:“宁先生,成夫人在樾林学院里抓人了,是你那位表弟!”
“为何抓人?”
宁方筑“噌”地站起来,但表情相当冷静。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看见你家哑巴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什么‘侍神者’,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成姬就说他受了邪/教蛊惑,要把他抓起来,替他醒脑。”
“侍神者?”
宁方筑听见这三个字,眉心一动:“抱歉,二弟,今天就到此为止了。舍弟有事,我须得赶紧过去看看。”
此时,外面已是黄昏,茶室的窗棂处隐约透出桃花的薄色。
殷雪泥应了他,一问晴儿时间,也准备打道回府了。
他二人一同出去。
方才,隔壁的踏莎行一直在竖着耳朵听壁角,此时抱着双臂踱来踱去:“果然,那娘们是替小炸毛找侍神者的。不,绝对不能让他见到小雪!”
“小雪”指的自然是殷雪泥。
虎皮鹦鹉嘎嘎了两声:“好你个霍囿,你就是因为喜欢怜香惜玉到处拈花惹草,才被那个人讨厌的!沧玥大祭司他——”
一双手揪住了它的翅膀,踏莎行咬着牙道:“闭嘴,少提他!”
这厢,殷雪泥惦记着先前那白衣公子说的事,想到成姬是惘川宫中人,他方才因为吸入柳絮咳嗽,未及与她相见,此时却正好与宁方筑一起过去,或许能获得一点线索。
“宁兄,我与你一起去罢。”
宁方筑点点头,二人便一同往樾林学院的方向走。
偏偏前方有人在打斗,将路拦住了,他耳朵极灵敏,听到其中一人冷笑的声音时便知是谢孤。
宁方筑叹了口气:“这是去学院的唯一一条路。”
围着谢孤的是三个人,身上衣裳一黑一蓝一紫,黑衣的枯瘦如竹竿,蓝衣的则胖得像矮冬瓜,紫衣的肤色活脱脱一个黑包公。
三人身后又有数名衣着华贵的纨绔。
“你爹是人渣,你娘是婊/子,你就是一个从里脏到外的腌臜货色,你早该死了。怎么,还指望着宸玉小少爷能护一护你?”
“他跟我们程公子关系好得很,是程公子重要还是你重要?你心知肚明,别他娘的烂□□吃天鹅肉了!”
“听说你在冥槛呆过,那里头出来的,很多身体都坏掉了,要不你脱衣服给爷们几个看看,说不定现在是太监呢……”
那些话恶言恶语过来,殷雪泥心情复杂。
谢孤身为一个罪民之子,他在惘川的一生能一眼看到底,被排挤与针对是必然少不了的。
可父之罪不该累及儿子。
方才,宁方筑亲口说谢孤年少时常行偷盗和劫掠之事。
事实上,五年前,他有半年时间几乎与云鸿朝夕相处,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谢孤虽然为人孤僻冷漠,但绝不是一个道德败坏之人。
但连宁方筑这般的君子都如此说,他若出言维护既像是狡辩,又容易暴露二人的关系,便只好保持沉默。
“又是谢孤,似乎每次见他都在与人打架斗殴。”
宁方筑看着眼前的纷乱,摇了摇头。
“他们喜欢欺负他。”
殷雪泥终究忍不住说。
宁方筑:“现任魔尊手中有几千条惘川人命,他父亲是帮凶,也不怪惘川人恨他。倘若你的家人因他父亲而死,你会怎么想?”
殷雪泥默了会儿,好半晌才道:“但谢宗旻是谢宗旻,他是他。”
宁方筑点点头,又摇摇头:“话虽如此,于理上不是他的错,可于情上,他们难以忽视他身上流着谢宗旻的血。”
殷雪泥想再辩解,又觉得对方对谢孤的态度已经很客气了,强行辩解倒令人生疑。
何况,他也没资格替那些死去的亡魂宽恕谢家。
“谢孤来这儿做什么,莫非又是去秦楼楚馆?”
宁方筑却冷不丁说。